聖火來了,快把「他們」藏起來——巴黎奧運不歡迎的法國底層人群
冠冕堂皇的事物總是充滿矛盾,而奧運是這個世界上最冠冕堂皇的事物之一。
基於卓越、尊重、團結、多樣性與永續性等普世價值,國際奧委會於2021年東京奧運開幕前夕正式修改奧運座右銘,在原本的「更快、更高、更強」後面加上「更團結」(Citius, Altius, Fortius — Communiter),主張奧運並不只是屬於運動選手,更是屬於所有人。然而實際的情況顯示,某些族群似乎不在這個「更團結」的想像當中。
由上百個NGO團體共同組成的組織「獎牌的另一面」(Le revers de la médaille)聚焦巴黎奧運籌辦期間「社會清洗」(social cleansing)的現象。這個現象可以說是歷屆奧運的常態,主辦城市為了向國際呈現自己最好的一面,以各種手段掩蓋社會中悲慘的部分,最常見的就是大規模地驅逐無家者。
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的「社會清洗」在規模與手段上引發巨大爭議,首度引起國際人權工作者的關注,然而同樣的模式持續在每屆奧運出現,無論是雅典、北京、里約、溫哥華(冬奧)、東京或倫敦,都發生類似的現象。
經過一年的調查,「獎牌的另一面」在今年6月提出總結報告,以「到旁邊去,這裡沒你們的事」("Circulez, y a rien à voir")為題,指出巴黎奧運也不例外。
▌外地來的窮學生
巴黎舉辦奧運,最不開心的就是生活在大巴黎都會區的無房階級了。這個法國人口最密集的區域,原本就已經一屋難求,奧運預期帶來的千萬人次觀光客商機更使租屋價格一路攀升。部分房東甚至寧願維持空房或違約收回房屋,為的就是能在奧運期間改為短租,因為該期間的市場行情是平時的三倍起跳。
在此背景下,從2023學年度開始,沒有宿舍的巴黎大學生就面臨比以往更嚴峻的找房挑戰。然而即便是住在學生宿舍的學生,也因為奧運而無法安穩度過這個夏天。
為了容納從外省借調過來的警力以及臨時聘僱的保全人員,政府竟然決定收回部分宿舍房間。原本居住在內的學生因此被迫需要在暑假期間搬回家鄉,或者暫時搬到另一個學區的宿舍。這些學生接到消息的當下很錯愕,但也只能照做 。事實上,許多學生暑假期間因為準備考試或論文仍然必須留在巴黎,或者因為有兼職工作無法離開,收回宿舍並不只是增加搬家的困擾而已,還嚴重影響求學生活的穩定性。
法國高等教育部部長何泰佑(Sylvie Retailleua)曾許諾補償被迫搬家的學生,贈與每人100歐和2張奧運比賽門票。然而學生組織批評部長完全狀況外:搬家不是錢的問題——沒辦法好好唸書,考試沒過的話可是要再消耗一年的青春。
▌聖火將至,瘋癲退散
今年6月5日,奧運聖火經過法國西部靠海城市南特(Nantes)。一家地方獨立媒體《Mediacités》在幾日前掌握了一份省府會議流出的內部文件,指示當地衛生單位在聖火經過期間禁止某些精神病患者外出。
這項指令中所涉及的精神病患者是接受強制住院治療的患者(patients SDRE, soin à la demande du représentant de l’État)。依照原本的規定,這些患者若有特別原因需要外出,或者因病情變化須改變治療項目或辦理出院,都需要提出申請由相關單位予以核可。然而根據此一內部指令,在6月1日至6月6日期間,除有緊急事由之外,一切申請都將不會獲得批准。文件只提及是「基於安全考量」,沒有說明其他任何理由。
相關醫療人員聞訊之後感到無法理解,因為這項指令並沒有任何醫學上的根據。以往若有造成他人安全疑慮的患者需要外出,都會經過精神科專家的判斷來決定是否同意,從來沒有行政單位逕自決定的道理。而且,醫院外的活動對於精神疾病患者的身心有很大的幫助,這項指令毫無正當理由地剝奪了患者的行動自由及參與社區活動的權利。
最令人憤怒的是這背後所展現的歧視心態——只因為奧運聖火要來,就把這些「看起來不正常」的人掃出公共視野之外。看來聖火並沒有點燃人們內心平等尊重的奧運精神,反而像一道照妖的光,把人性的狹隘與偏見都照得明明白白。
▌貧窮社區的孩子
巴黎在爭取2024年奧運主辦權時有一項重點主張:將奧運相關的建設與社區發展、打擊貧窮的目標相結合。被選定的重點發展區域正是緊鄰著巴黎市、全法國(不含海外屬地)最貧窮的省份——塞納–聖但尼省(Seine-Saint-Denis)。奧運工程總預算的80%都花費在這裡,包含打造選手村及全新的水上運動中心。等奧運結束之後,選手村將改建為公寓住宅及辦公室,可望招來新的住民帶動地方的發展;而水上運動中心則將擔負游泳教育的功能,改善該省全國墊底的泳池/學童比例。
大方向的立意非常好,然而幾年的政策執行下來,當地居民卻常常感覺他們並非主角,而只是用來正當化奧運工程的門面。某些工程需要部分居民暫時遷離,中間的溝通過程太粗糙,導致居民的不諒解。水上運動中心美其名為日後的學生泳池,但規劃過程中沒有諮詢地方上的游泳教師與學校,相關設計並沒有融入他們的需求。
不過最根本的問題是:為什麼政府平時沒有經費改善社區的生活,等到接了奧運主辦權就拿得出經費?說到底,奧運才是重點,打擊貧窮只是順便。
但總之,作為全法最窮的省——17%的人口在貧窮線以下——即便社區結構不會因為奧運有任何根本性的轉變,但有機會受益總是好事。泳池多一個是一個,商店街多一條是一條。
然而,在一項無關硬體建設的細節上,政府部門實實在在地暴露了對於塞納–聖但尼省居民的不重視,甚至是覺得他們有點「礙事」。
這件事情的背景是關於法國都市政策之下的「重點社區計畫」(quartiers prioritaires)。每一個城市在發展過程中多少會形成所謂的富人區、中產階級社區及貧窮落後社區。在房產經濟操作與階級複製的雙重作用下,貧窮社區往往越來越窮,居民世代不斷傳承貧窮的條件,嚴重的甚至變成犯罪溫床。為了預防與打擊貧窮化的傾向,政府在全國各市鎮劃定重點加強社區(也就是與周遭相比相對落後的區域),投注更多的資源,避免生活條件極度惡化後反而必須以更高的成本來解決問題。
在「重點社區計畫」的諸多政策當中,其中一項稱為「夏之社區」(Quartiers d’été),自2020年開始補助各種暑期營隊及康樂活動,陪伴社區學童度過夏天,避免家庭失能的孩子誤入歧途 。具體方式是每年由各省府公布補助的大方向,各個非營利團體提案申請並執行。
在塞納–聖但尼省長期舉辦「夏之社區」活動的地方團體,原本今年也預計按照往年經驗提案申請,卻意外發現補助方向大轉彎:省府壓縮在地活動的經費,並從優獎勵帶領青少年離開本地、到其他省份舉辦的營隊活動。
這不僅是歷來頭一遭,也是整個法蘭西島大區(Île-de-France)唯一一個鼓勵當地青少年遠離奧運活動的省份。其他省份皆藉由奧運的熱度提倡與體育有關的活動,巴黎市的「夏之社區」甚至明白鼓勵任何與奧運有直接連結的活動。塞納–聖但尼省的地方團體對於這個新的標準毫無準備,且這些團體大多人力吃緊,沒有能力規劃外出到他省的活動。
由於省府當局不願對此多作說明,沒有人知道該如何理解這項政策。當地居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是,省政府希望當地居民把空間讓給奧運選手及遊客;另一個考量可能是降低奧運期間發生青少年械鬥滋事的機率。這不禁令人感嘆:奧運需要的是塞納–聖但尼省的土地,而不是生活其上的人。
▌大風吹,吹沒有家的人
去過巴黎旅遊的人一定都看過這樣的畫面:歷史樓房底下、人文氣息的街角,總是有一兩個全身髒臭的乞者。遠離觀光區域,以當地居民的視角則會看到更多:在地鐵站、公園、 麵包店前面等等,同一條街上總是有固定的面孔,可能是法國籍無家者,也可能是外國來的難民,各種年紀,還有媽媽帶著小孩的。
再往更貧窮的社區走去,黑夜中有藥癮者徘徊,也有性工作者的蹤跡。一路來到城市的最邊緣,廢棄的樓房由幾百名貧民佔據,橋墩下聚集數十個難民的帳篷,形成黑壓壓的臨時聚落。
大巴黎都會區究竟有多少流離失所的人,沒辦法有確切的統計。巴黎市政府每年發動 「團結之夜」(La nuit de la solidarité),召集上千名志工在同一個夜晚實際走遍都會區的街道,清點無家者人數。今年的數字來到4,277人,比去年增加了600多人;然而實際的人數應該更多。
要注意的是,這個數字所代表的並非在巴黎沒有居所的全部人數,而是現有上萬個收容床位已經爆滿之後、排不到位而只能夜宿街頭的還有超過4,000人——政府並非沒有試圖解決無家者的問題,而是無家者真的太多了。
然而在奧運將至之際,人們觀察到一個不尋常的現象:無家者好像越來越少了。
大概從去年4月開始,關注邊緣人口的NGO團體發現在大巴黎都會區,警方驅離與臨檢行動變得莫名的頻繁,整個法蘭西大區也出現了幾場異常「積極」的安置行動。為匯集全國相關NGO團體近距離觀察所得的情報,巴黎奧運觀察組織「獎牌的另一面」於焉成立,關注研究邊緣人口管理措施是否有異常,以及是否與奧運有關。
當然,以人道的立場來說,安置與收容必須持續;就社會安全的考量而言,警察的驅離與取締也有其必要。這些本來就是政府的職責,沒有什麼違法之處。問題是,政府雖然數度承諾將巴黎打造成沒有無家者的城市,卻從來沒有成功,為什麼臨屆奧運時突然交出了這麽漂亮的成績?是否對於政府而言,這些人的生活只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巴黎奧運的形象?
更嚴肅的問題是:這些消失的無家者,他們真的被妥善安置了嗎?還是他們只是被迫離開他們原本的「歸宿」,在某個遠離巴黎的地方,再次流離失所?
「獎牌的另一面」首先注意到的是整個法蘭西大區規模最大的的空屋佔領(squat)聚落Unibéton在去年4月遭強制驅離。由於長期以來產權所有者沒有任何使用規劃,這棟空屋3多年來被無家者佔領,聚落越長越大,遭驅離之際有400多人生活其中。聚落所在位置是聖但尼島(l’Île-Saint-Denis),與奧運選手村僅有一橋之隔。一年多來,法蘭西大區的驅離行動越來越多,Unibéton只是其中一例。
這些邊緣人口雖然是沒有居所的人,但不代表他們在其所處環境沒有某程度上的紮根。很多人是有工作的,甚至他們的小孩也有就學。將他們從原本棲身的環境中拔除,即便是安置到更好的居住空間,也會造成他們失去原本的社會聯繫,民間提供的食物與醫療資源可能中斷,許多進行中的行政程序(居留或難民地位的申請)也會受影響。
法蘭西大區的警察將臨時聚落清除後,會將這些無家者送上巴士,往其他的都會區移動,例如史特拉斯堡、土魯斯、雷恩等等。然而根據媒體追蹤,其他市鎮並不一定能消化這些新進人口,有時甚至需要清空原有的收容空間,導致原本安置其中的人必須要回到街上生活。
其後,這些從巴黎來的人也不能永久留在當地,3週之後依照個別狀況會再次被送往別處,倘若是外國籍但無法取得居留身份的人則遣返回國。這些人只能選擇要不要上巴士,無法知道最終會落腳何處——而如果拒絕上巴士,則是繼續流落街頭尋找下一個棲身處,並持續遭遇警察不時的臨檢盤查。
邊緣人口如大風吹一般地被送來往去,巴黎從此就真的「乾淨」了嗎?根據社工的貼近觀察,大部分的人到最後還是會藉其他管道輾轉回到巴黎,因為這邊才有工作機會、慈善網絡與醫療服務。
根據「獎牌的另一面」的調查報告,從去年4月到今年5月,共有1萬2,545人遭到驅逐,比前一年度多了38.5%,其中的兒童人口更成長了一倍;帳篷聚落的驅逐頻率幾乎是過去的2倍;超過半數的無家者安置往巴黎以外的地區移動;性工作者的取締次數前所未見。「無國界醫生」組織被迫關閉其位於奧運場館附近的醫護中心,因為附近的警力聚集,他們的病患前來時受到太多的臨檢騷擾。
然而面對NGO團體的質疑,區政府一律回應:依法行政,與奧運無關。
根據國際組織與學者的觀察,「社會清洗」就像奧運的基因一樣,是每個主辦城市都難以超越的心結。與過往的奧運相比,近一年來發生在巴黎的各種驅離與安置措施雖然都在合法的範圍內,但從其頻率與手段來看,巴黎似乎也沒有逃過奧運的魔咒。
前美國職業足球員、現為政治學者的波耳考夫(Jules Boykoff)透過研究指出,奧運的舉辦總是伴隨著不平等的加深。或許,在奧運座右銘當中新增「更團結」一詞,從來就不是為了主張奧運的根本價值,而是對於崇尚冠冕堂皇的人性提出深刻的提醒。
責任編輯/賴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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