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歌劇第一夫人的時代鑄造:芮妮.弗萊明與後冷戰時代聲樂美學
2023年12月3日,芮妮.弗萊明(Renée Fleming)獲頒美國最高藝術成就獎項「甘迺迪中心榮譽獎」(Kennedy Center Honors),接受美國總統拜登夫婦的表揚,褒揚她對文化藝術的貢獻。這場重要的年度藝術盛事,每年透過電視轉播讓全美觀眾一同參與其中。
藝術和政治這二個看似毫無關聯的個體,底下卻是千絲萬縷的糾纏,加上商業、傳播媒介的置入,使得藝術的本質並未如想像中這般純粹。被譽為「美國歌劇第一夫人」的女高音芮妮.弗萊明,正是擁抱藝術、政治、商業、傳媒,所誕生的近代文化載體。
▌後冷戰時代的美國聲樂明星
回首弗萊明的歌劇明星生涯,可謂時勢造英雄,她因為生正逢時,而幸運地佔到二個便宜:柏林圍牆倒塌、CD市場崩盤前的迴光返照。
1989年7月,指揮帝王卡拉揚過世。1989年11月,柏林圍牆倒塌。1990年,東西德統一。這段期間,正巧是樂壇新人芮妮.弗萊明嶄露頭角的關鍵時期。
她在1988年獲得「大都會歌劇院聲樂比賽」(Metropolitan Opera National Council Auditions)、George London Award,1990年贏得了美國指標性的Richard Tucker Award,在業界嶄露頭角。1991年3月,芮妮.弗萊明等來了她生涯重要轉捩點,她臨時頂替突然抱恙的英國女高音Felicity Lott登上大都會歌劇院,演唱莫札特歌劇《費加洛婚禮》(Le nozze di Figaro)的伯爵夫人。《紐約時報》樂評寫到:
從美國向外看80年代的國際局勢,一股「American-British Invasion」的外來勢力,如野火春生般吹向了尊崇德奧正統的古典音樂樂壇,就連納粹出身的卡拉揚也率先以行動表態,提攜英語系國家的後輩,如馬友友、Kathleen Battle、Barbara Hendricks、Hildegard Behrens,實踐多元種族、膚色、國族的理念,渴望文化自由的情緒高漲,終使柏林圍牆的倒塌。東西德統一之時,也正是柏林愛樂遭逢首席指揮卡拉揚謝世,最孚人望的德奧指揮家小克萊巴瀟灑拒絕接下扛起這個百年名團的重任,前途曖昧的歲月。
隨後,柏林愛樂破天荒的從紐約愛樂手中搶下了在美國、英國完成一線指揮歷練,且在史卡拉歌劇院戰績輝煌的義大利指揮家阿巴多(Claudio Abbado),成為該團新任首席指揮,也是第一位非德國/奧地利出身的外國指揮家。
柏林愛樂在阿巴多的帶領之下,或許在音樂詮釋上沒有太多的革新,這位與英美樂壇淵源甚深的新科領導人,倒是延續前輩卡拉揚的「對美懷柔政策」,繼續把美國青壯派新勢力趁勢引入德國樂壇,挑戰卡拉揚、舒娃茲克芙這二大前任納粹音樂家在二戰後藉由古典唱片大廠的行銷宣傳策略,成功樹立起的「德奧黃金之聲」招牌,暗渡陳倉地向全世界傳遞他們未泯滅的國族意識形態。
在這個脈絡之下,阿巴多於1992年除夕,在柏林愛樂廳舉行的理查.史特勞斯慶典音樂會(New Year's Eve Concert 1992: Richard Strauss Gala)實況錄影,標舉著長江後浪(美英)推前浪(德奧)的競合結局,而芮妮.弗萊明何其幸運地搭上這輛時事順風車,在當晚與另外二位美國聲樂家凱薩琳.芭托(Kathleen Battle)、費德莉卡.馮.史黛德(Frederica von Stade)擔綱壓軸,演唱史特勞斯歌劇《玫瑰騎士》的劇末三重唱,讓傳統德奧歌劇秩序正式被重新洗牌。
時間再倒回1980年代中旬,舒娃茲克芙本人作夢也不會想到,那個在她的大師班上被她一句「你要麼是像『金子般出色』,否則就不應該唱歌。」奚落到心靈受創的美國女孩弗萊明,不到十年將會登上德奧音樂的最高殿堂,甚至是繼承她的位置,成為橫跨二個世紀的莫札特——史特勞斯歌劇代言人。
▌商業包裝與傳播媒介塑造的聲樂美學
對於這三位美國製造的(made in USA)女聲樂家在1992年當晚的表現,Gramophone的樂評家Alan Blyth提出了一個有趣的意見:她們「缺乏了德國、奧地利前輩具有的溫暖內蘊和體悟」。
究竟,什麼是「德奧之聲」?這點需要從1956年EMI世紀經典《玫瑰騎士》(Der Rosenkavalier)錄音背後,二戰後唱片工業如何重新塑造世人的聲樂印象、建構「虛假」的德奧之聲來談。
在歌劇這個領域中,理查.史特勞斯的《玫瑰騎士》是德奧歌劇的《杜蘭朵》,而且是「非但要生長於德國/奧地利,且要熟習德語詩文韻律」才得以詮釋元帥夫人一角,這條金科玉律在EMI唱片1956年發行的「權威版」《玫瑰騎士》錄音才正式成立。
諷刺的是,這套錄音計畫是由英籍猶太裔唱片製作華爾特.里格(Walter Legge)用盡各種音樂資源,並在英國權威樂評媒體BBC、Gramophone強力宣傳下,讓當過納粹軍醫情婦的妻子舒娃茲克芙以及指揮卡拉揚成功從谷底翻身,被推上德奧古典音樂界的神壇地位。
唱片技術的大量複製、重複播放的特質,取代了過往「眼見為憑,耳聽為證」的音樂欣賞方式,鬆動了傳統音樂舞台空間的神聖性,那些堅守現場表演、拒絕順應新科技的傳統派音樂家,生前縱然為樂迷們留下餘音繞樑的靈光,缺乏大量傳世錄音、樂評宣傳資料的結果,就是歷史地位就被舒娃茲克芙、卡拉揚這些異軍突起的唱片明星給強勢掩蓋。
以舒娃茲克芙來說,她在舞台上算不得出色的歌手,聲音不美、對於文字過度鏗鏘有力的刻畫,猶如納粹政令宣傳關般咄咄逼人。當時,聽眾心目中真正的「德奧之聲」代言人其實是女高音Maria Reining和Lisa della Casa。但是舒娃茲克芙在丈夫里格的撐腰下,連年推出商業錄音代表作、與媒體樂評保持良好關係,把德國、奧地利戰前歲月的聲樂集體記憶都攬在她一人身上,在無緣到歌劇院親歷德奧聲樂的聽眾們的腦海中,植入了「舒娃茲克芙等同德奧之聲」的錯覺。
是故,舒娃茲克芙的崛起,只是古典音樂錄音商業化、市場行銷成功操作的代表案例。而芮妮.弗萊明在1992年柏林愛樂除夕夜的演唱,無疑是對舒娃茲克芙的挑戰和承繼。
所謂的挑戰,是美國強權的文化輸出,在德國建立新秩序時,連其歌劇藝術也被自由、年輕的美國歌手所攻佔,重新形塑迎合現代精神的德奧聲樂詮釋,讓舒娃茲克芙這派二戰後的德奧之聲走入歷史。
另一方面,這場演唱也預示了弗萊明後來的巨星地位,也是效仿舒娃茲克芙的明星包裝路線,幾乎把所有商業和傳播媒介資源給掌握住。1995年,芮妮.弗萊明和英倫唱片大廠Decca正式簽約,成為古典音樂部門旗下專屬歌手,隔年發行了首張專輯Visions of Love – Mozart Arias。承前所提,弗萊明是CD市場在千禧年崩盤前,被唱片公司塑造出來的最後一批歌劇明星。觀察弗萊明推出的錄音封面,可以看出梳化團隊意欲仿照舒娃茲克芙的金髮貴夫人形象,把弗萊明打扮得優雅、莊重,以美貌為號召,成功創造銷售佳績。更甚於舒娃茲克芙的是,弗萊明搭上了美國歌劇錄影轉播由國內走出國際的盛世時代。
前述這場1992年除夕音樂會的製作人是美國籍的Peter Gelb——新世代的華爾特.里格,他在1980年代擔任PBS電視台的大都會歌劇院錄影直播The Metropolitan Opera Presents的執行製作人。2006年,在他執掌大都會歌劇院經理一職後,利用在當時對古典音樂界算很新穎的高清錄影直播技術,和全球各地電影院的合作下,推出了大都會歌劇院錄影直播(Metropolitan Opera Live in HD),讓觀眾即使無法買票進入歌劇院,也能在異地一同參與歌劇表演,讓他在業界打響名號,也把大都會打造成歌劇界的好萊塢。
弗萊明自冷戰結束到邁入21世紀,正好又遇上美國大都會歌劇院走入家庭電視、再來是全球數位化的年代,也是藉由影像傳媒的動態捕捉、宣傳下,加上華美上鏡的外表,奠定了她「國際明星」的形象。即使她德文語韻未達爐火純青、即使她演唱喜歡帶入異樣的爵士嗓音,但是這在重視覺不重聽覺,重名卻不重質量的年代裡,聽眾為她喝采,儼然只有她能帶領德奧派歌劇走向下一個盛世。
有趣的是,除了大都會歌劇院這個舞台,弗萊明若不是在同世代的德奧指揮明星Christian Thielemann、Franz Welser-Möst的勝邀下,幾乎很少、也不大敢輕易涉足被視為德奧歌劇指標聖地的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維也納歌劇院、薩爾茲堡音樂節,多半只在倫敦、巴黎、還有非一線戰場的德語區歌劇院演唱理查.史特勞斯。若說舒娃茲克芙是躲在錄音室的大明星,弗萊明也多半是依附在紐約、倫敦、舊金山等這些英語系歌劇院保護傘下,被英文樂評、主流媒體毫不保留的追捧、盛讚,建立起美國女高音第一夫人的地位。
實際上,這段期間在德奧歌劇激戰區固定演唱的本土派首席女高音Anja Harteros、Dorothea Röschmann、Martina Serafin等人,同樣都缺乏有力的唱片公司和媒體公關包裝,以及在歌劇產業朝向影視傳媒靠攏的趨勢下,只能被埋在芮妮.弗萊明的陰霾中,際遇就好像當年那些被舒娃茲克芙用唱片行銷打敗的眾家女高音。
2017年5月13日,那晚,芮妮.弗萊明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玫瑰騎士》演出,正式告別了元帥夫人Marschallin這個招牌角色,宣告半退休。留給樂迷一個至今未解的疑問:弗萊明之後,誰會是下一個世代的元帥夫人?
芮妮.弗萊明的崛起,其實不在於她做了甚麼,而是她身處的時代歷程,讓她幸而在冷戰後古典音樂迎接美國化、歌劇逐漸走向影視娛樂化等時事加成下,佔得許多優勢,逐步歷練成現代大眾心目中的美國國民女高音。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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