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選擇的選擇:塔利班掌權兩年後,阿富汗女性自殺比率攀升
「我們都深陷憂鬱和焦慮之苦,毫無希望......」來自阿富汗女性的求救,正以最極端的形式為世人所注意。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攻陷喀布爾,伴隨著美軍全面撤出,阿富汗再次全面落入這個極端保守組織的掌控。塔利班治下,政經與社會動盪始終不見好轉。塔利班對女性權利全方位且不留情地步步打壓,更直接導致女性自殺比率攀升。近日聯合國與世界衛生組織專家警告,阿富汗女性自殺人數已經反超男性。短短兩年之間,阿富汗女性承擔了什麼?
《衛報》28日報導,從阿富汗多地的公立醫院與心理健康機構取得資料顯示,阿富汗已成為全球少見「女性自殺死亡人數」比男性還多的國家——在多數國家的情況中,男性企圖自殺與自殺死亡的比率平均比女性高出許多。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統計,全球男性自殺死亡人數平均為女性的2倍,部分國家如安哥拉、波札那甚至達5倍之多。
阿富汗原本也是男性自殺人數略高於女性,在WHO數據庫最後取得紀錄的2019年,阿富汗每10萬人中自殺死亡的男女比例為6.2:5.7,女性約佔47%。
塔利班當局並無公布當前的自殺相關資料,甚至許多省分都禁止醫療人員分享最新數據。不過仍有部分醫療人員冒著風險,偷偷提供2021年8月至2022年8月的數據,冀望藉此傳達阿富汗心理危機的急迫性。資料雖不算齊全,已足夠提供外界一窺這場危機的輪廓。
《衛報》此次調查是與非營利新聞組織《富勒計畫》(The Fuller Project)合作,報導指出,上述數據涵蓋的地區包含從南部沙漠到北部山區的11個省,也涵蓋不少鄉村和鄰近的主要城市。在這11個省之中,僅有一省的男性自殺人數高於女性。那是位於阿富汗西南端的尼姆魯茲省(Nimruz),許多阿富汗人(多數為男性)會嘗試從該省與伊朗毗鄰的邊界偷渡出境,有些人會在偷渡失敗後絕望自殺。
但在其他10個省,女性總共佔了企圖自殺者的75%,其中年齡最小的才剛剛進入青春期。媒體多次請求塔利班說明女性自殺人數攀升原因,當局都拒絕回應。
阿富汗電視台《TOLO News》報導,2022年阿富汗9個省份至少發生347起自殺案件,其中巴達赫尚省就有250起,其中188件為女性,計算下來女性佔比確實高達75%。婦女與兒童福利促進組織(AWCSWO)創辦人阿爾文(Maryam Marof Arwin)也告訴土耳其《安納杜魯新聞社》(AA),當地NGO每個月接獲約9至11起自殺案件,實際數量可能達到數百起。
長久以來,阿富汗人民的心靈早已因為衝突與貧窮而滿布瘡痍。在塔利班奪權之前的2021年6月,一組加拿大團隊在《BMC心理學期刊》(BMC Psychiatry)發布研究,指出阿富汗人口近半數飽受心理困擾。而如今塔利班上台兩年來,除阿富汗民眾的自由與希望一步步被剝奪之外,女性面臨的處境尤其脆弱。
塔利班掌權初期還試圖擺出開明姿態,信誓旦旦對外表明「女性可以在我們訂立的框架下學習與工作,她們在我們的社會將會十分活躍。」但不久之後的9月開學季,中學男校如常敞開大門,女校卻悄悄被關閉。塔利班藉口要確保女學生只在符合伊斯蘭教法的環境下受教育,此後命令反反覆覆,女校數量越來越少,終於在2022年12月宣布大學也將「暫時禁止」女學生進入。
塔利班深知國際社會對其的強烈批評,因此充分利用出爾反爾的招數,從不明說禁令延續多久時間,讓社會大眾抱有微小期待,溫水煮青蛙一般緩慢扼殺女性的社會活動空間。
除了受教權被剝奪,阿富汗女性所受箝制不勝枚舉。她們被要求在公眾場合必須穿上從頭覆蓋到腳趾的罩袍(Chadori/Burqa),不能在沒有男性監護人的陪伴下獨自登機,不被允許從事絕大部分職業。在8月28日最新禁令中,女性甚至連進入國家公園等公共空間的權利都失去了,只因有女性被發現頭巾沒有戴好。
當時勸善懲惡部部長哈納菲(Muhammad Khalid Hanafi)直接表示:
「觀光對女性來說,並不是必要的活動。」
去年以來,聯合國與人權組織不斷疾呼大眾需關注阿富汗女性自殺人數暴漲問題,並明確點出,塔利班對女性生活無孔不入的掌控就是主因。赫拉特西部一位醫療人員說,當地省立醫院的心理健康部門90%的女性患者,都因為「承受不了新規定的壓迫而崩潰」。
一名僅20歲出頭的女大生如此告訴《BBC》。塔利班於去年12月禁止女生上大學之後,她在4個月前企圖自殺,目前正在接受心理師治療。「我只希望有人可以聽見我的聲音。我很痛苦,而且我不是唯一這樣的人,」她雙眼噙滿淚水說道。
能夠被曝光、記錄下來的自殺數字恐怕只是冰山一角,除塔利班阻撓數據公布之外,宗教教義也令阿富汗民眾對自殺現象諱莫如深——伊斯蘭教視自殺為重罪,認為自盡而死的靈魂會落入火獄受永恆的火刑折磨,因此無論是企圖自殺被救回的倖存者或自殺死亡者的遺屬,多數都不願討論此事。
在這種情況下,企圖自殺的女性很可能不會被送去治療,死亡者也多數被直接掩埋,遺屬更不會說出真正的死因,被遺漏的黑數恐怕多不勝數。
阿富汗人權組織「 Rawadari」執行長阿克巴(Shaharzad Akbar)表示,汙名化導致阿富汗民眾普遍習慣隱瞞自殺案件,願意承認親人自殺的情況十分罕見,「極少數的例子,人們是因為不希望任何家庭成員被控謀殺,才會願意承認自殺案件。」
31歲的羅雅(Roya)就是一例。她承受丈夫多年的暴力對待,去年5月被發現死於赫拉特市的自宅。她的弟弟穆罕默德(Mohammad)受訪表示,姐姐曾多次向父母訴說被家暴的痛苦,但他們都勸她不要離開丈夫。羅雅死後,全家還對外宣稱她是因病去世,因為他們認為自殺不符合伊斯蘭教義,是種令人蒙羞的行為。
「每一次,我父母都說服她努力維繫完整的家庭。直到有天早上,我們被告知羅雅已經......(自殺身亡)。我們從沒想過事情會演變到這種地步。」穆罕默德告訴《衛報》記者。
女性遭受家暴的情形在阿富汗也十分嚴重,聯合國調查認為,高達9成的阿富汗女性都是家暴受害者,受到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暴力對待。過去的民選政府防治家暴效率雖然不彰,至少還有緩慢立法進展,也曾經在首都喀布爾市設立過受暴婦女的庇護機構。如今這些微小的努力都已被塔利班禁止或廢除。
年僅18歲的拉蒂法(Latifa,化名)也是自殺倖存者之一。她原本期許自己成為一名醫生,不僅因為教育禁令而夢碎,還被父母逼迫嫁給一位海洛因成癮的遠房親戚,她感到未來被硬生生剝奪了。
「自殺傾向如瘟疫般(pandemic of suicidal thoughts)在阿富汗蔓延,情況從未如此糟糕,世界很少注意或討論這些。」心理師阿邁爾(Dr Amal,化名) 受訪時說道:
「你會看到新聞討論飢餓危機,但沒人談到心理健康。大家就像慢性中毒一樣,一天一天失去希望。」
阿邁爾說,塔利班頒布大學禁令時,她服務的機構2天內湧入170通求救電話。現在平均每天仍會接到7至10通新的求救電話,打來的多數都是未成年女孩或年輕女性。
《BBC》也採訪到其他遺屬說法。事實證明,自殺潮對受害者與其家庭都會帶來巨大傷害。納迪爾(Nadir,化名)說,他的女兒在今年3月春季學期開學第一天自殺了。那天之前,她都還堅定相信學校會重新開放女生就讀。但那沒有發生。
「她無法面對,結束自己的生命了。」這位父親說:「她喜歡學校,她聰明、體貼,想要好好讀書並為這個國家服務。當他們關閉學校,她變得很憂鬱,整天哭個不停。」
根據WHO本月18日釋出的2023年阿富汗人道危機回應計畫,阿富汗醫療危機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至少2,880萬人急需立即幫助,約佔阿富汗總人口的71%,相比之下2021年此數字僅為1,840萬人。多虧各方組織的積極參與,狀況最危急的1,400萬人(包含750萬兒童與310萬婦女)已被納入醫療援助名單,醫療組織在2022年至2023年間約提供2,570萬次服務,乍看似乎勉強能夠應對。
不幸的是,由於國際資金不足等原因,仍有800萬人無法接受最基本的醫療照護,450萬名病患無法獲得創傷醫學照護。還有至少160萬人受身心症狀困擾,卻幾乎無法接觸到任何心理健康資源。《華盛頓郵報》7月初報導,少數醫生私下偷偷表示,面對前來求助的絕望女性,醫院也只能開出一點處方籤就打發她們離去。
巴基斯坦研究團隊2022年也在醫學期刊《刺胳針》(Lancet)建議,阿富汗應該盡速建立更好的自殺防治計畫,包含線上心理諮商、以社區為中心的團體心理健康課程等等。無論城市或偏鄉,女性教育問題也可以運用線上教學系統解決,不會違反塔利班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範。但大眾心知肚明,自殺潮不是僅靠技術或資金就能解決,唯有塔利班當局願意正視女性的平等權利,女性的不安與絕望感才有可能停止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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