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冷戰舞台到絲路對話:馬友友的20世紀世界音樂文化之旅
華裔美籍的當代大提琴大師馬友友今年將迎來70歲生日。從1980發行第一張專輯開始至今,馬友友發行了超過100張專輯,內容包含幾乎所有從17到20世紀中葉的大提琴代表性曲目,還有許多融合不同音樂文化的「跨界」嘗試。這些專輯也為馬友友贏得19座葛萊美獎的肯定。雖然已年屆七旬,但馬友友依然熱情不減,至今活躍於世界各地的音樂會舞台上,錄音計畫也從未停歇。馬友友的名氣甚至超越了古典音樂愛好者的範疇,在筆者甚至筆者父母的世代,「馬友友」幾乎成為「大提琴」和「音樂」的代名詞。
馬友友的成就絕非偶然,但若深入探討,卓越的演奏技巧以及對音樂不曾停歇的熱情只是根本。與此同時,不可忽視的還有其成長和演奏生涯發展時所處的時代背景以及轉折。
▌冷戰時期的美國古典音樂文化和族群融合象徵
馬友友的初次登台,就是一個充滿文化政治意涵的舞台。冷戰期間,美國政府大力支持古典音樂的發展,對外作為文化外交的工具,與蘇聯在全球舞台上爭奪領導者地位;對內則是試圖營造「歲月靜好」的氛圍。
1962年10到11月,美國剛經歷了瀕臨全球核戰的古巴飛彈危機。同年11月29日,在當代美國指揮大師/作曲家伯恩斯坦的引介下,當時年僅7歲的馬友友在姊姊馬友乘的伴奏下,在一場名為「美國藝術盛典」(An American Pageant of the Arts,見註解)的舞台上,為時任美國總統的甘迺迪及前總統艾森豪演出19世紀法國大提琴家/作曲家布雷瓦(Jean-Baptiste Breval)的小協奏曲(concertino)。
在伯恩斯坦的介紹詞中,這樣的演出卡司和曲目安排,被詮釋為美國致力維護自由世界與文化包容的明證:
很明顯地,在伯恩斯坦的介紹詞中,馬友友完全不只是一個會拉大提琴的7歲小男孩,其演出更被賦予了冷戰期間美國試圖透過古典音樂所嘗試傳遞的文化價值。
雖然這場音樂會給了馬友友演奏生涯一個極高的起點,但他卻沒有像小童星般初出茅廬就因為密集的演出行程被過度消耗,從而早早殞落。馬友友接著進入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預科(pre-college,相當於台灣的國高中音樂班階段),向知名大提琴家羅斯(Leonard Rose)學習。之後馬友友選擇進入哈佛大學人類學系完成大學學業。到了真正開啟職業演奏生涯的1980年代初期,馬友友的身心狀態都已經達到了相對成熟的階段。
整個80年代,馬友友錄製了許多代表性的大提琴獨奏作品,包括海頓、聖桑、舒曼,乃至艾爾加、蕭斯塔高維奇的大提琴協奏曲;貝多芬的大提琴奏鳴曲和其他室內樂作品;以及第一次的全本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基本奠定了他作為一位古典音樂大提琴家的地位。在這個基礎上,馬友友開始嘗試一些「跨界」音樂,例如爵士音樂、日本音樂以及美國民間音樂…等等。在這其中,「絲路」可謂是其中最受注目的計畫。
▌「全球化」與「世界音樂」脈絡下的絲路計畫
在冷戰結束後的1990年代進入全球化時代,美國失去競爭對手蘇聯之後,音樂被賦予的政治任務產生了根本性的質變。冷戰期間,音樂被用來在全球文化場域中提倡美國價值,進而劃定疆界;到了全球化時期,音樂則轉變為提倡多元文化交流的媒介。因此,90年代的美國掀起了一股「世界音樂」熱潮。在這個潮流中,許多學者也警告,這是美國對其他音樂文化的文化挪用(cultural appropriation),並加劇強勢文化與弱勢文化之間不對等的狀況。雖然馬友友的絲路計畫誕生在此脈絡之下,但筆者認為,此計畫卻是最大程度實現了原初的理想。
絲路計畫由馬友友發起於1998年,經過3年籌備才發行了第一張專輯《絲路之旅:陌路相逢》(Silk Road Journeys: When Strangers Meet)。當時所邀請的非西方音樂家主要是中國演奏家,包括琵琶演奏家吳蠻、二胡演奏家徐可、笙演奏家吳彤…等人。隨著計劃發展,這已經不只是馬友友一個人的計畫,而是一個含括世界各地近40位演奏家,擁有專業行政團隊,能夠策畫演出、工作坊,甚至財務自主的獨立機構。換言之,即便某天馬友友決定退出絲路計畫,這依然是一個能夠自主運營的團隊。
回到絲路計畫的音樂,其最大的突破和成就在於:絲路合奏團從根本上打破了古典音樂體系的強勢主導地位,馬友友透過自身知名度和影響力將自己打造成一個平台,讓不同的音樂文化獲得彼此對話的機會。
舉例而言,在名為《婚禮》的作品中,來自敘利亞的單簧管演奏家Kinan Azmeh受到來自家鄉婚禮音樂的啟發,進而完成這部融合了傳統阿拉伯旋律與當代古典音樂語彙的作品。在演出中,包含名氣遠超過其他人的馬友友在內,舞台上共有超過20位演奏家,但在音樂內容上卻能夠發現馬友友完全不是主導者。而是由各種來自非伊斯蘭世界的樂器,好比小提琴、大提琴、長號、琵琶、笙、非洲鼓......等樂器,共同演繹這首兼具喜悅、活力和懷舊鄉愁的音樂,馬友友在其中只是演奏維繫音樂進行的低音伴奏音形。
▌全球音樂文化大使
馬友友的音樂旅程不僅是個人技藝與藝術追求的展現,更深刻地映照了當代世界在文化、政治與價值觀上的變動。本文回顧了他從冷戰時期象徵美國文化包容性的音樂神童,逐步蛻變為一位倡導跨文化理解的世界公民。
絲路計畫的誕生與發展,正體現了馬友友對音樂多元性與人文對話的堅持。這項計畫不僅回應了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趨勢,也回應了關於文化平權、互動與理解的深層思考。在面對「世界音樂」是否為西方主導的批判聲中,絲路合奏團選擇讓每一位來自不同文化的音樂家擁有自主表達的空間,以創作與演出實踐打破中心與邊陲的界線。
但跨界、跨文化的演出計畫,並非馬友友演奏藝術的全貌。下一篇文章中,筆者將聚焦於馬友友演奏生涯至今三度發行的全本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錄音,闡述馬友友如何成為大提琴家卡薩爾斯「音樂人道主義者」火炬的當代繼承人,奠定其無可取代的大師地位。
註:Pageant 一詞也有「絢麗外表下卻內容空洞、表象華麗」的負面意涵,在當時美國的政治脈絡中,這層意涵的解讀似乎也言之成理。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