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生活與健康:訪談華裔音樂家陳瑞斌,疫情後更可貴的音樂價值

自COVID-19疫情爆發以來,全球文化與藝術產業經歷前所未有的斷裂。大量現場演出被迫取消或延期,而對古典音樂這類仰賴現場氛圍、聲響細節與觀眾共鳴的藝術形式而言,這種中斷尤為劇烈。英國古典音樂界統計指出,2020年4月至7月期間,約有超過一半以上的音樂會取消。線上音樂會雖有激增,但整體音樂活動量比起正常年份仍然大幅下降至約原來的20-30%。
在這樣的時刻,人們不僅失去了舞台與表演,也面臨不安、孤立與情緒壓力。「健康」不再僅意味身體無病痛,更關乎於能否獲得整體的心理與情緒穩定、社交連結、意義感與時間的可預測性。縱然疫情已經過去,世界各地的音樂會活動又恢復到往昔的活躍,但這一切並非船過水無痕,反而激發了筆者心中對於「音樂與健康」的許多思考。
因緣際會地,筆者有幸結識國際間成名已久的奧地利台裔鋼琴家陳瑞斌。陳瑞斌出生於台南,13歲起前往奧地利留學,15歲時開啟職業演奏生涯至今,已經在國際樂壇活躍超過40年,演奏足跡遍及歐美各國及亞洲國家。陳瑞斌曾在蕭邦鋼琴大賽、魯賓斯坦鋼琴大賽、維也納鋼琴大賽等多個國際大賽中獲得佳績,並曾師事已故俄國鋼琴大師拉札.貝爾曼(Lazar Berman),為大師唯一的華人弟子。在我們的談話中,對於音樂與健康的概念又有了更多方面的拓展,許多的經驗分享更接近如何以健康且積極的態度來面對學習音樂的歷程和演奏家生涯。
健康的音樂態度與人生
討論如何以健康心態來面對綿長的職業演奏生涯時,陳瑞斌往往會從自身幼年起的學琴初心出發。孩提時他在台南由父親與叔叔啟蒙;身為音樂老師的父親,不只要求技巧,教學過程中更希望讓學生學會如何欣賞、享受音樂的樂趣。多年以後,當年的學生與老師再相聚,仍會談起課堂點滴。對陳瑞斌而言,這種讓音樂回歸人與人之間連結中的教育理念,正是他日後以穩定心境面對舞台的根基。
13歲赴維也納,是另一場更廣義的挑戰。除了表面的語言隔閡之外,真正的挑戰是文化。15、6歲時,他在一場演出後的聚餐裡,聽著眾人談論奧匈帝國歷史卻插不上話,於是主動去向當時同在維也納求學的劉岠渭老師學習音樂史。
在這個過程中,陳瑞斌深刻的認識到,學習音樂不只是學習鋼琴,也不只是演奏技巧,更是博雅教育的一環。想要成為一位成功的演奏家,卓越的技巧只是必要條件,深刻理解音樂背後的文化脈絡,才是能夠與觀眾進行深度交流的不二法門。換言之,所謂用「健康」的態度來面對音樂,其中一大核心是:別讓音樂變成一種炫耀的符號,而是可被共享的日常。而這份初心,也成為他日後面對賽場時心態調適的重要基石。
這段對話也讓筆者回憶起,去年初在台灣喧騰一時的「以馬寶寶」事件。在許多家長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思維下,如何讓孩子用健康的態度學習音樂,依然是社會需要持續深思的問題。(延伸閱讀:音樂神童的填鴨教育?古典音樂教育與消費文化資本的反思)
從學琴初心到賽場心態:健康音樂人生的基石
談到國際音樂大賽時,陳瑞斌認為,比賽成敗往往不僅取決於技巧,更多時候是臨場狀態與評審喜好的綜合作用。他回憶,曾與同一位青年鋼琴家連續兩次同場比賽,一次對方名列前茅,下一次則由自己勝出。但這並不代表短時間內兩人琴藝有了明顯消長,而是賽場本身充滿變數。因此,他常提醒學生,唯有在心理上能承受失敗、不因一次挫敗而被擊垮時,才算準備好踏上比賽舞台。
筆者則補充,若忽略心態的培養,即使天賦驚人,也可能在職業道路上迷失。舉例而言,鋼琴家蘇塔諾夫(Alexei Sultanov)的生涯便很值得作為警惕。蘇塔諾夫年少得志,1989年時便以19歲稚齡贏得范.克萊本國際鋼琴大賽首獎。但在獲獎之後,卻沒有乘勢開展職業生涯,反而是希望透過更多的比賽獲得肯定,從不掩飾野心的氣焰也讓人印象深刻。
1995年的蕭邦鋼琴大賽在首獎從缺的情況下,蘇塔諾夫獲得第二獎。但他拒絕接受這樣的結果,甚至拒絕在第一場得獎者音樂會上演出,而他出席了第二場得獎者音樂會,卻為了抗議而彈得粗糙暴力。這次事件過後,蘇塔諾夫依然沒有放棄對比賽的執著,1998年再次參加柴可夫斯基鋼琴大賽,但卻連決賽都沒有入圍。2005年,年僅35歲的蘇塔諾夫死於中風,結束了他戲劇性的演奏生涯和生命。
蘇塔諾夫英年早逝固然是因為心血管疾病,但他桀驁不馴的經歷也成為許多音樂家警惕的故事:即便天縱英才、身懷絕技,仍須用健康的態度來面對比賽和面對音樂,音樂才能成為滋養一生的養分,而非短暫的榮耀。
疫情音樂產業的衝擊與力量
疫情期間,陳瑞斌的演出行程也受到嚴重影響。但他並沒有因而停下腳步,反而在疫情的陰影中尋找光亮。他回憶,2020年8月在台中屯區藝文中心舉辦了一場跨界音樂會,曲目不限於古典,還包括了他自己改編的作品。他思考著,觀眾即便對古典音樂不熟悉又有何妨?特別是在疫情,大家人心惶惶的那段時間,能觸動人心的音樂,才是真正的好音樂。於是他在曲目中融合了客家、廣東與日本元素。那一晚的音樂會贏得熱烈好評,演出結束後,當時的台中市長甚至親自到後台祝賀。對陳瑞斌來說,即使不是首長,只要能在疫情中讓觀眾願意走進音樂廳,就是最大的肯定。
同一時間,遠在英國的筆者,看到台灣防疫有成,音樂會仍能舉行,心中滿是羨慕。相比之下,歐洲的音樂現場幾乎停擺。但陳瑞斌分享,2021 年他到德國巡迴演出時,卻感受到另一種力量。原本在疫情前,陳瑞斌已經敲定了一系列在德國巡演的音樂會,雖然其中有部分場次不得不延期,但主辦單位始終沒有「取消」的念頭。當時每天大家都緊盯政府發布的防疫訊息,來決定晚上是否能順利演出。如果能演出,全場皆大歡喜;若不行就延期,但絕不放棄。這份堅持讓他深深感受到,即便是面對疫情的空前挑戰,音樂在歐洲仍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同樣是在2020年底,牛津大學開發的疫苗成功上市。為了慶祝這項成就,牛津愛樂樂團特地策劃了一場音樂會。雖然因管制措施無法對觀眾開放,只能安排線上播出,但在那個緊張與不安的時刻,能聽到音樂家們齊聚舞台、共同演奏,本身就是一種希望。對許多人而言,那場演出遠不只是慶祝疫苗研發成功的音樂會,更象徵著社會在困境中仍能找到凝聚的力量。
陳瑞斌說,他在疫情期間的許多演出,都是抱持類似的心情。雖然音樂無法直接治癒身體上的病痛,但卻能在艱難時刻,帶來精神上的支撐。正如我們在這段交流中所體會到的,音樂的價值,不僅僅是舞台上的技巧展現,更是一種生活態度與心靈依靠。
回顧整場交流,無論是從學琴初心、比賽心態,還是疫情下音樂的力量,最終都指向同一個核心:唯有以健康的態度來面對音樂,音樂才能成為滋養生命的長久泉源。所謂健康的態度包含對失敗的承受力、對文化的好奇心,以及在逆境中仍願意尋找創新的勇氣。它不僅能支撐演奏家綿長的職業生涯,也能啟發一般人在日常中找到心靈的依靠。
從筆者求學時期開始,曾受惠於許多音樂與思想家的對談錄——如薩伊德與巴倫波因的《並行與弔詭》、小澤征爾與大江健三郎《音樂與文學的對談》、以及小澤征爾與村上春樹《和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閱讀這些書時,我常在學習之餘感受到「有為者亦若是」的激勵。如今能與鋼琴家陳瑞斌進行這場對談,並在專欄上分享,不只是向讀者呈現我們對音樂與健康的思考,更是筆者自我實踐的一部分。期許這些文字,能像音樂一樣,在讀者心中留下力量與餘韻。

←上一篇
「複製人器官農場」科幻小史:從勒曼醫院到海爾森校園,老梗的永恆新意
作者文章

音樂、生活與健康:訪談華裔音樂家陳瑞斌,疫情後更可貴的音樂價值

從冷戰舞台到絲路對話:馬友友的20世紀世界音樂文化之旅

馬友友的人生《組曲》:從音樂家到人道主義者的蛻變

誰能講好華人故事:《黃色臉孔》的話語權爭奪戰,與被馴化的華人歷史

布達佩斯深度文化之旅(上):抽象與感官的兩種音樂體驗

布達佩斯深度文化之旅(下):從美食與佳釀看匈牙利生活美學
最新文章

音樂、生活與健康:訪談華裔音樂家陳瑞斌,疫情後更可貴的音樂價值

「複製人器官農場」科幻小史:從勒曼醫院到海爾森校園,老梗的永恆新意

霓虹般的電玩像素藝術:有限的元素創造無限的想像

刻意低調的戰爭反省藝術展: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最爭議的「戰爭畫」館藏

間諜兔的誘惑:佛羅里達州的緬甸蟒氾濫、移除與管理難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