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演員罷工記:AI「抽取專業的靈魂」,從此演員靈光消逝?
美國影視業近來很有事。繼編劇工會(WGA)在2023年5月起開始罷工停筆後,美國演員工會(SAG-AFTRA)日前也跟上,令表演工作者在7月13日起退出演藝相關工作。作為遠地觀眾的我們,直接的感受是近期熱映電影的宣傳活動中看不到明星風采,不善言詞也不見得上相的導演或製作人尷尬面對鏡頭獨撐。娛樂性的電視脫口秀節目找不到來賓出席,各種表演和短劇喊卡,向來妙語如珠的主持人忽然變得口拙難笑。作為影藝界窗口的指標性節目《週末夜現場》(Saturday Night Live)以及《吉米夜現場》(Jimmy Kimmel Live!)都已停止製作新劇集,只能重播舊作墊檔。
但實際的影響更為深遠:編劇罷工能暫用庫存劇作撐著但為期不久,而演員罷工則直接使攝製與重要宣傳停擺,主要靠明星博票房的商業結構難以為繼,好萊塢這個全球最大娛樂工業的大小製作的進度全面推遲或取消,《紐約時報》的報導以產業危機稱之,指兩大工會罷工使產能驟降,將重挫來年的總票房與後續營收,其影響更甚疫情期間各種封禁造成的衝擊。
▌「AI」為什麼成為罷工訴求焦點?
工會罷工的起因是與資方換約談判破局,工人擔心工作條件惡化,要求在新版的團體協約中明訂提高待遇、就業安定與保障等條款,而人工智慧(AI)被認為是資方積極導入生產活動,用以改造勞動過程並使工人貶值的要因。演員工會主席法蘭・德瑞雪(Fran Drescher)的說法是:「如果我們不現在站出來力爭,我們很快會陷入被機器取代的困境。」
不斷進化的AI將搶走人類工作飯碗的議論,近來不算少見,演員工會的訴求可說是直接證明這個說法不是空想而是現在進行式。更令人不安的是,抗議機器造成生產自動化的勞資糾紛,是有逾百年的傳統。在技術優先的史觀中,憤怒的工作者搗毀機器想阻止自動化進程,被形容是螳臂擋車;但如今在以創作活動為主的勞動場域,工人因自動化程序丟失工作而聲討機器,可能是人類有史以來的首次,影響所及,連書寫技術史的理論家自身恐怕也得瑟瑟發抖了。
SAG-AFTRA如何理解AI的威脅呢?在工會明列的勞資協商要點中,關於AI可能造成的專業流失問題,工會要求設立專章含括周全條文,用於保護人的創作物(protect human-created work);以及當表演工作者的「數位複製版(digital replica)」被製作前,和表演工作者的聲音、近似物或有關表演被用AI進行改製前,都必須得到表演者的知情同意,以及提供公正價金,始能為之。
這是演員的「數位複製人」(avatar)已在業界大行其道,工會被迫追認而急於亡羊補牢的說法。讓複製的演員無中生有地「參與」攝製,過去是用替身加特效化妝上陣(早年還有用演員翻模的實體模型做逐格動畫融入正片中),但只能用於強調動作或身形為主的中景或遠景鏡頭。需要細膩地呈現角色神韻流轉的特寫之處,都得讓演員親身上陣,和導演再三琢磨再能完成。
演員身而為人的本質,難以被取代。2009年推出《阿凡達》(Avatar)後,導演兼製片的詹姆斯・卡麥隆(James Cameron)已經證明演員的神態用動作/表演補捉(motion / performance capture)技術完整重製後,能全場擔綱大樑。其演出雖仍有生硬(以外星人的形態再現還差強人意),但相較於2001年出品的《神鬼傳奇2》裡巨石強生合成的魔蠍大帝扮象之詭異(如今業內影人回望多不禁莞爾),或2000年《透明人》裡凱文·貝肯(Kevin Bacon)變身成透明人後步態踉蹌,已是飛躍性的進步。
2010年後相關技術持續推進,甚至能讓《玩命關頭7》拍攝期間身故的主要演員保羅・沃克(Paul Walker)起死回生出演,成為該片行銷的賣點之一。2019年推出的《艾莉塔》裡的羅莎・薩拉查(Rosa Salazar)扮演的Alita細膩自然,感情戲的表現已對觀眾有說服力;而同年的《魔鬼終結者:黑暗宿命》的開場讓40年前的主要角色齊聚,還能讓他們演出複雜的情緒轉折,效果幾近毫無破綻。
演員工會十年前就已意識到這個技術的破壞性,爭議的焦點在用動作/表演補捉技術下的演出(acting),比如《決戰猩球》(Planet of Apes)系列作幕後的動作表演者同樣付出心力詮釋猩猩們,是否能位列演員(Cast)名單裡?若是,則資方必須按團體協約的規範與這些表演者簽約。當時工會內部正反意見分歧,還請來詹姆斯・卡麥隆分享《阿凡達》的製作經驗。Cameron事後接受娛樂雜誌《綜藝》(Variety)採訪時強調自己有身兼製片/資方的位置,不能替工會背書。他有段話值得玩味:
也就是,表演被機器從人的身體裡取出成為數位資料,表演者一顰一笑可以逐格按製作端的需要修正,資方可以節省與演員商量拉扯的力氣。簡單說,這可以縮短拍攝期而節約成本,還可以降低表演的專業門檻。比如在《魔鬼終結者:黑暗宿命》開場戲的三個幕後演員,和本尊阿諾·史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琳達·漢彌頓(Linda Hamilton)和艾德華·福隆(Edward Furlong)的片酬落差可能不能只以千倍計。而掌握了這個技術的製作方將享有更大的彈性與主導權。
既然讓死人復生演戲都不是問題了,好萊塢片廠還需擔心演員怠工鬧脾氣,坐地起價嗎?答案並不如此肯定,至少在AI導入之前。當代的動畫技術是可以讓每一格無中生有的畫面真假難辨,但在連續播放後就算最普通的觀眾也能輕易指認誰是動畫人物與誰是真人。如今科學家窮盡力氣還無法讓機器人的臉看起來正常(如果不是恐怖的話),動畫師要憑空「創造」真人般的表現力還力有未逮,遑論做出天才演員的表演張力。想想《教父》(God Father)裡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開場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能在動畫師手上「調整」出來嗎?
▌技術備齊後,AI就要上路
然而機器能深度學習後,答案就變得沒那麼模糊了。演員的表情與肢體經補捉後成為數位資料(只是點與點間的距離構成的參數庫),與劇本匹配後,對機器而言是可以用來建立表演的模型。資料量夠大,機器就能掌握動畫師未必熟練的表演專業,從而可以根據劇本「預測」並生成演員的表演。短期內這或許不是用來直接取代演員,比較可能是為製作端提供劇本視覺化的可能性,比如節省試鏡演員的力氣。雖然這個應用還在開發中,但在所謂深偽(deep fake)的換臉個案中已見潛力。
由於片廠已開始針對臨演(background actors)作全身精細掃瞄並建檔,並且擁有建檔後的影像使用權,但僅一次性給付少量工資。演員工會對此極力反對,並認為這將擴及到所有表演者。但作為資方的電影電視製作人聯盟( AMPTP)的說法是,他們承認在保障演員工作權益的前提下,經演員同意才會使用他們的數位複製影像,也會在保留原則下限定使用範圍。
然而這樣的回應恰恰迴避了AI爭議的本質————掃瞄演員身體的目的不是複製個別演員,而是抽取那神祕專業的本身。若思及這專業本來是上帝的禮物,而AI這潘朵拉的盒子被打開,上帝禮物就要被世俗化,其影響之深遠但已如此迫切,人之所以為人的亙古信心真要動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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