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家傭社會學」(上)服侍富豪菁英的底層傭人們
貧富差距要如何感覺?如何知道不平等是否逐漸擴大,自己是否相對更貧窮?
根據法國樂施會(Oxfam France)2023年的報告,自Covid-19疫情爆發以來,全球所創造的財富有三分之二進了1%的人的口袋;法國LVMH集團董事長阿爾諾(Bernard Arnault)的財富整整翻了一倍,以近兩千億歐元的資產成了地表上最富有的人;而引發法國三十年來最大罷工浪潮的退休改革,法國政府所執著的資金缺口,其實只需要向2%的富人徵稅就可以補足。
然而數據之外,法國民眾也逐漸感受到真正左右政策方向的總是那一小群人,無論誰當權,國家總是越來越迎合資本家。於是投票率越來越低,人民對政治逐漸冷淡。通貨膨脹持續衝擊,教育、醫療持續欠缺經費。但是面對人民的不滿與抗爭,馬克宏政府向來無動於衷。
只有一次例外:2018年黃背心運動的威力使政府不得不讓步。抗爭團體不受任何政黨、工會或知識階層的帶領與控制,赤裸的生計危機使他們義無反顧。更重要的是:示威者的暴力不僅來到首都巴黎,更深入到安逸的富人區,來到香榭麗舍大道的奢侈品店前,來到豪宅區深鎖的大門前。這一次,法國的富豪們真正深感威脅。
這一小群主宰國家政治與經濟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們追求什麼,害怕什麼,又如何在當代自由民主的框架下持續維持他們的統治地位?
▌富人社會學
這些問題在今日的法國已經不再毫無解答。自從80年代以來,法國社會學界開啟了專門以社會頂層階級為對象的研究領域,使得這群人的面貌逐漸為人所知。該領域的主要建立者為一對社會學家夫婦,米歇爾.潘松(Michel Pinçon)與莫尼克.潘松—夏洛(Monique Pinçon-Charlot)。在他們計劃開展富人研究之際,當時的社會學圈很不看好,因為研究必須要有經費,而誰會想要資助一個直搗權力核心的研究呢?然而當同事們都勸他們不要觸碰禁忌議題的時候,他們的志向卻更篤定。
出身勞動階級的米歇爾執意要為他從小所經歷的窮苦找到學理上的解釋,而出身布爾喬亞階級的莫尼克,則想要明白為何她的原生家庭能夠如此理所當然地擁有優渥的物質生活。兩人秉持著堅強的毅力,把研究生涯幾乎完全貢獻給「富人社會學」,生產了許多奠基之作。
這個研究領域之所以可能,還有另一個不能不提的重要人物,也就是法國當代最著名的社會學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這位將慣習概念(habitus)與品味操作予以理論化的大師最重要的貢獻,便在於指出個體的行為與選擇如何複製了社會性的因素。而他所提出的四種資本——經濟、社會、文化與象徵資本——相互再製轉換的理論,也持續啟發著各種以階級為主題的田野研究。
潘松—夏洛夫婦自述,沒有布赫迪厄就不會有他們的富人社會學。以布赫迪厄的實作理論為基礎,搭配馬克思經濟宰制的模型,這對社會學家夫婦的畢生研究指出了一個最重要的結論:富人菁英階層是一個非常具有階級意識、對自身階級利益具有透徹了解且極度團結的階層;當中下階層還在幻想靠能力晉升上流時,菁英階層早已掌握維持既有結構與自身優越地位的各種策略。
延續布赫迪厄與富人社會學的理論傳統,一位年輕的巴黎政治學院社會學家德爾皮耶(Alizée Delpierre)探索了菁英統治技術當中,十分重要、卻不為人注意的環節:那些在富人的私領域寧靜穿梭的傭人們。
▌頂層與底層的相遇
德爾皮耶於2022年秋天出版的著作《服侍有錢人》(Servir les riches)出自她的博士研究,其緣起是她自己研究生時期的工讀經驗:在某一次應徵保母工作時,她發現對方是法國社會前1%等級的富有家庭。超大坪數層層保護的豪宅、各司其職的傭人團隊,這份工作讓她走進一個從未見識過的世界。德爾皮耶決定以社會學方法進一步理解這個領域,採取雙邊並行的策略,分別探索被服侍的雇主與服侍他們的傭人。
德爾皮耶的田野對象是法國最頂層的家戶,有些是千萬富豪,有些則有億萬資產,總計訪談了123位富豪,觸及108個家庭。這群人主要分為兩類:代代相傳的貴族世家以及後來興起的新富階層。兩個族群有許多共通點,例如他們都非常「國際化」,私人資產除了在巴黎有豪宅、在外省鄉下有城堡之外,還包含許多海外置產,並且經常為了工作或渡假跨國移動,而有時傭人也是他們的「行李」之一。
然而兩者在品味與文化上有所差別,在與傭人有關的事物上也有些距離。
在貴族家庭裡,受人服侍是一項階級傳統,他們從小就學習生活起居的一切必須有人服侍,必須了解如何與傭人應對,成長階段也需學習如何管理傭人、成為「主人」。在這些家庭裡,傭人的存在遠遠超越單純的享受、炫富或事務上的需要,而是貴族身份認同的一部份。
面對新富階層,貴族出身的人常鄙視地認為他們不懂如何正確地對待傭人、扮演主人的職責,只把傭人當作他們物質享受的延伸,而新富階層當中也確實不乏有人表達他們接受他人服侍的不自在。然而德爾皮耶觀察指出,除了主觀觀點的差異之外,以實際的僱傭關係與勞動環境來看,貴族和新富之間並沒有太大的差別;貴族雖然常口口聲聲說他們視傭人如家人,然而傭人的待遇並沒有因此就比較好。有時在傭人的經驗裡,反而是揮霍成性的新富階層比較「大方」。
來到這些家庭裡工作的傭人有著什麼樣的背景呢?在德爾皮耶訪談的86位傭人當中,雖然也有少數出身中產階層、甚至具有一流文憑的專業人士,但絕大多數仍屬於社會當中的弱勢階層,尤其是外國移工。
外國移工當中,有一部分是純然的際遇使他們脫離流離失所的日子,例如被建設公司老闆從工地臨時工當中挑選出來當他的私人園丁;或者原本躲藏在清潔公司做黑工的海外難民,後來因緣際會為富有家庭服務。但很大一部分的外國移工傭人都有他們的同鄉網路,透過相互引介的方式取得工作機會,富人也因此很少公開對外徵人。
傭人的世界幾乎可說是由異國文化組成,有來自非洲、中東、亞洲及南美洲的,作者也特別提到菲律賓籍的傭人,由於國家政策支持海外家務勞動,形成強大有效率的互助網路。而富人們也特別喜歡雇用外國籍(裔)的傭人,除了出於異國風情的嚮往之外,還因為他們比較「受教」,不像法國白人一樣會爭取他們的工作權益、「很會吵」。
責任編輯/賴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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