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let Jaunes:窮忙的法國人,為何變燃燒的「黃背心」?
周日早晨的市場上,路人紛紛討論著前一天黃背心的第四波全國動員。一位地攤老闆如是評論:
經過一個月的密集動員,法國總統馬克宏在法國時間10日晚間發表談話終於正面回應黃背心運動的訴求,祭出多項利多:基本工資提高100歐元、發放年終獎金、取消對退休俸課稅、加班費不課稅等等措施。 這些措施表面上看似肯定了黃背心(gilet jaunes)強化社會重分配的訴求,實則早已囊括在他 2017年的競選政綱中,因此法國媒體多形容其 「讓步但不屈服」 (concéder sans céder);黃背心則宣布本周六15日將繼續第五波的全國性抗議行動。
「黃背心」們究竟是誰?他們為何憤怒 ?為何這場運動能夠突破過去一年多來的其他社會動員,逼使馬克宏感受到政權危機而讓步?
▌ 馬克宏旋風的左右為難
要了解黃背心的憤怒,首先得了解促成馬克宏當選的法國政黨政治結構。2016年年中以來,從社會黨歐蘭德政府出走的馬克宏,自創「共和前進!」 參選總統。法國媒體酷愛引用他的演講口頭禪 「en même temps 」 (同時 …)作為他「超克左右」的象徵,但仔細分析他的競選綱領,所謂超克左右的哲學不外乎便是90年代以來席捲其他歐洲國家的「新中間路線」:限縮社會福利、大量去管制開放公共服務民營化、勞動彈性化、削弱工會力量等等。
90年代以來,歐洲國家從英國、德國、瑞典到西班牙紛紛踏上這條自由化改革的道路,其中大部分在中間偏左政黨執政時發生。2012年法國社會黨上台執政,諸多政策都帶有「去管制」色彩,而銀行家出身的馬克宏在歐蘭德任內擔任經濟部長,也已率先推動了勞基法改革大大降低勞動保護,在在都為更自由化去管制的政策鋪路。所謂的新中間路線, 仍是新瓶裝舊酒的新自由主義哲學。
儘管馬克宏靠著個人魅力成為媒體寵兒,2017年他的總統之路贏得並非如此理所當然。許多社會黨和其餘左翼選民並不信任馬克宏「形左實右」的路線,但選前數月共和黨候選人費雍 (François Fillon) 被爆出貪污醜聞而流失選票,第一輪投票僅居第三位;第二輪馬克宏對決極右派國家陣線候選人勒龐(Marine Le Pen), 以六成六得票率勝出,但在高達25%的棄權下,馬克宏的實際得票率只有全體選民的43.6%。
某種程度上,馬克宏與勒龐在二輪總統選舉的對決彷彿面對全球化的正反提議:極右派「民族陣線」強調經濟全球化深化階級不平等,而提倡保護主義與防堵移民;銀行家出身的馬克宏則主張擁抱全球化、吸引高技術移民給予跨國企業更多利多空間、鬆綁福利制度鼓勵自由創業等等,為多年來陷入「左 vs. 右」、「鞏固保護 vs. 改革鬆綁」的法國政治空間,注入幾許美國夢的個人主義色彩。
觀察兩派政黨的支持者,也彷彿兩個平行世界:民族陣線主攻勞工階層、本土企業老闆與失業者,馬克宏前進黨則吸納了許多的銀行家、新興企業個體戶、創業者,乃至跨國企業領導人及其子女的菁英階層。一二輪投票之間,社群媒體中充滿了關於是否該含淚投馬克宏以防堵勒龐的辯論;警覺到馬克宏政綱可能加深階級不平等的可能後果,不少言論甚至預測 2017年馬克宏的當選,反而將為5年後勒龐的總統競選鋪路,深化民怨而促成民族陣線掌權。
細數2017年馬克宏上台後的諸多政策,無一不為加速新自由經濟政策的進程:首先,馬克宏一上任便取消了富人的遺產稅,國庫至少損失3億歐元(約新台幣106億);這項措施被經濟學者皮凱提(Thomas Piketty)形容為 「歷史性的錯誤」,而為了找到財源彌補減富人稅後的赤字,新政府往退休者身上增加納稅。
此外,他也修改勞基法賦予雇主任意解雇的權力、取消企業內職業安全健康委員會的設立、限制工會權力;又在今年春天起加速國營企業的民營化,開放外國資本進入法國鐵路市場競爭、縮減鐵路工人福利與勞動保障等。
從馬克宏當選以來,法國街頭與校園的抗爭不斷,政權絲毫不退讓,改革幅度之大、手段之固執,彷彿都要應驗了 「今日馬克宏,明日勒龐」的恐懼。然而,社會民心的演變從非如此線性。黃背心運動的崛起為法國的政治格局與國家/社會關係開展了意想不到的新空間。
▌被遺忘者的反撲
黃背心們究竟是誰?從10月21日黃背心運動為反抗汽油燃料稅調漲而透過臉書集結後,輿論首先急於為運動貼上「極右派」的標籤,把抗議者等同於民族陣線的支持者、保守的鄉村居民、中年勞工階級男性、經濟改革的輸家等等。然而媒體記者與社會學家的實地考察,很快便推翻了這樣簡化的看法。
觀察者首先注意到運動成員背景的高度異質性:他們橫跨各個年齡階層,職業背景不限於勞工階級,政治立場紛陳 (從極右派、基進左派到棄權者皆有),而且相比於一般社會運動,有高比例的女性參與。12月11日,13位法國社會學者發表了初步研究結果,以問卷調查分析黃背心的成員背景,結論如下:
黃背心的平均年齡為45歲,但35-49歲和50-64歲兩個年齡層的參與者數目相當;大部分參與者都有工作,包含33%的企業受雇者和14%的中小企業主與自由業者,而工人階級僅有14%,另外4分之1則是退休者和失業者。女性成員占45%(在群眾運動中少見的高比例)。將近6成的成員政治立場偏左,但也有將近一半的參與者 (47%)是名副其實的社運素人;超過一半的成員從來沒有過罷工經驗,自稱是第一次深入地參與社會運動。
關於參與運動的動機,許多成員提及了深切的不公平感。他們表示參與運動最主要的理由是入不敷出、收入追不上生活成本與稅賦上升的速度、每月盡頭往往左支右絀。運動中的半數成員收入低於法國全國人口的中位收入30%,收入水平在可課稅門檻以下。
透過質性訪談,其他報導也呈現了這些低收入者的軌跡和背景:兼職而收入不穩定的單親媽媽、終身工作卻僅有微薄退休金的老年人、中年失業者、基層公務人員等。遠超過燃料稅問題的單一議題,許多參與者投入運動的動機是對馬克宏施政風格感到強烈的階級歧視,認為馬克宏的政策為特權階級護航而輕視基層勞動者的需求。
根據這些分析,黃背心運動的成員其實正是被過去幾年來所有自由化改革辯論和社運議程漏接的「窮忙族」。他們可能是勞動彈性化的受害者、是受退休改革制度所苦而無法安享晚年的基層受雇者與小老闆、又或是受低薪壓迫的月光族。他們共同的經驗是強烈的相對剝奪感,而他們共同的憤怒對象是馬克宏政府。
除了這些普遍分享的經濟窘迫感外,許多參與者也無法透過目前的代議政治系統和社運工運系統中發聲,因此有高比例的參與者表示上次選舉時棄權未投票,顯示他們感到切身需求被忽視。
然而或許正是這種 「社運素人」的共同背景,讓黃背心的抗爭手段格外地具有創意與感染力。從2012年歐蘭德上台以來,法國工會系統面對連番改革,不斷重複遊行示威、佔領公司校園、罷工罷課的傳統抗議手段,近乎屢戰屢敗。除了降低工會會員士氣,連番罷工也往往加深公私部門受薪者之間的心理隔閡,讓缺乏罷工文化的私部門員工或一般消費者加深對公務員的負面刻板印象。
黃背心運動以稅賦重分配為主要訴求,強調生存的壓迫感 ,簡單易懂的訴求不但獲得社會共鳴,也感染了大眾質疑馬克宏政府的執政正當性。因此,儘管12月1日黃背心第三波抗議的暴力畫面震撼世界,卻獲得高民調支持認為運動合理。與傳統工運系統比較,黃背心造成的輿論壓力遠遠大過前者,不斷顯示出傳統抗爭手段的耗竭和創新的需要,更呈現了既有國家/社會斡旋架構中被遺忘的缺口。
▌ 階級政治的回返?
周一晚間的電視演說,馬克宏儘管放下身段承認忽略窮困者的需求、未聽見弱勢者的苦楚,對復徵富人遺產稅的訴求仍表達強硬抗拒,甚至提及移民議題尋求認同動員,種種表態都讓黃背心成員多所不滿,承諾繼續上街頭抗爭。
根據這些對抗爭者背景與訴求的分析,黃背心的崛起與近幾年其他西歐國家湧現的新政治社會運動 (西班牙Podemos、義大利M5S ) 多所相似,都集結了相對剝奪感強烈的弱勢受薪者或失業者,都建立在相對扁平的組織網絡上,也都帶有反菁英的色彩。
那麼黃背心是否也會踏上這些普羅運動的腳步,組織政黨成為體制內的政治勢力呢?目前尚未可知。可以確定的是,不管戰場在街頭或是選舉議場,黃背心與馬克宏的拮抗,都鑲嵌在抵抗經濟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戰爭中。如果黃背心運動是馬克宏經濟政策的產物,運動的崛起也醞釀著把階級議題重新帶回法國政治辯論主軸的契機。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