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的真相辦案?松本清張「日本社會派推理」與GHQ記憶
2022年是日本推理作家松本清張逝世的第30週年,7月底台日的藝文館舍如國立台灣文學館、日本北九州松本清張紀念館、臺北駐日經濟文化代表處臺灣文化中心,共同舉辦了「遺留下的指紋:松本清張與臺灣推理小說特展」。
特展不只講述了這位作家在日本大眾小說創作中的特殊定位,也點出1980年代松本作品與台灣推理小說創作發展間的重要關係。而展覽開幕後隨即來到的8月,正是日本一系列終戰紀念活動的時節,恰巧松本的部份經典作品中,即是以戰後初期百廢待舉的日本社會為主題,在辦案解謎之外,也深度探索當下社會議題,特別是GHQ(駐日盟軍總司令)統治下的各種黑霧與遺緒,藉此打造出「社會派推理」的寫作招牌,從虛構小說,到真實案件整理,皆有可觀之處。
▌松本「虛構」小說的GHQ記憶
松本作品常緊扣各種歷史與社會議題,故事人物多因某時代留下的影響,使其人生被捲入離奇的謎團當中,進而出現重大變動,經典作之一想必是充滿GHQ佔領期時代遺緒的《零的焦點》。有趣的是,根據本次台日松本展的說法,這部小說在1980年代由作家林佛兒帶回15萬字的原稿,並成立「林白出版社」,有系統地翻譯出版松本作品,並於1984年創辦《推理》雜誌,開啟臺灣推理文學於中華民國領台後的新發展。
在這部小說中,剛新婚的禎子,發現自己頻繁前往金澤出差的丈夫憲一突然失蹤。事實上雖然已結為夫婦,但她總認為自己的丈夫像是隔層紗一樣,讓人難以親近,也因此尋夫之旅的同時其實也是重新認識他的過程。然而她發現憲一從未提起自己曾經在戰後的軍事佔領期擔任過警察,雖是執法人員,但幾乎沒有自己的主導權,只能被美軍頤指氣使。
禎子進一步追尋後得知,憲一從警時曾與接待美軍的「PanPan」女郎(パンパン)有過特殊接觸。退職後過了好幾年,卻在金澤出差時與這位女性,以不同的形式與身份再次邂逅,不過卻成了讓他面臨殺機的原因,更讓這位年紀小了他十歲的新婚妻子,重新意識到日本那段黑暗的歷史。
除了《零的焦點》之外,松本也另有一篇以軍事佔領期為背景的短篇小說〈女囚的距離〉,講述原本是印刷廠千金的女囚,因為錯將自己的婚姻和家族事業,託付給一名只想靠美軍資源炒短線的男人,最後讓自己也陷入詐欺犯罪的泥淖,警世意味濃厚。
而這也是松本的作品令大家津津樂道的原因,不只具有推理小說的文體與娛樂性,也能緊密連結發人省思的歷史與社會議題,因此讓他成為日本文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的作家。
▌《日本之黑霧》:是虛構作品?還是真實案件分析?
《零的焦點》和〈女囚的距離〉中精彩的故事情節與推理,是松本根據盟軍佔領期的時代背景創作出的虛構小說。另一本《日本之黑霧》雖取材自相同的時代背景,卻非完全虛構。單刀直入地説,他將許多發生於此時期真實發生的懸案或政治事件,尚未明朗的部分透過自己的推理解密,結果大多導向當時統領日本的最高機關——GHQ——意在迫害左翼的政治陰謀。其中最令本文印象深刻的,想必是以佔領期日本國鐵三大懸案的「下山事件」為主題的:
〈國鐵總裁下山謀殺論〉
在1949年7月5日,在國鐵即將迎來大裁員的敏感前夕,時任總裁下山定則,上班途中以辦事為由,要求司機將其載往三越百貨後,便人間蒸發。隔天警方在足立區綾瀨的國鐵常磐線北千住站至綾瀨站之間,發現一具被列車輾過且四分五裂的遺體,後來證實就是下山。
當時警方內部的一課與二課也因是自殺或他殺,而有調查方向的爭論,但後來卻有不知名的高層授意而停止搜查。半年後,《文藝春秋》與《改造》雜誌宣稱取得警方內部資料,論定下山為自殺結案。不過這樣的非正式「公告」一直無法說服大眾,因而被認定是未解「懸案」。而松本便在《日本的黑霧》一書中,開始針對此案件推理想像與紙上辦案。
首先松本提到,當時東大法醫學教授古畑重基與慶應義塾大學教授中館久平兩人曾針對下山是「死體碾斷」還「活體碾斷」僵持不下,而在當時的社會輿論中喧騰一時。古畑以屍體看不出特殊生命反應為由,認為是死後才被碾斷。
松本也進一步指出勘驗報告中,也發現案發現場的血液量極少,認為直接死因應是大量失血。但另一位中館卻在無實際參與驗屍解剖,只憑書面紀錄論斷應為活體碾斷,而這樣的說法竟被搜查一課拿去佐證自殺論而引發主張他殺的二課不滿,但後來二課的調查被刻意停擺,警方內部則因此一直被自殺論者主導,並且找了許多目擊者佐證,當時下山確實神情不安地在被輾斃的附近徘徊,藉此加強自殺的論述,但也非決定性的證據。
弔詭的是,下山遺體的衣服上,莫名地被沾了特殊的油漬,當時一課主張是火車使用的油,但經過分析,這是一種肥皂、煉鐵或皮革工廠會使用的米糠油,並非鐵路作業使用的油品,也因此松本大膽地推測,下山離開三越後,被某些特務帶去類似工廠的地方以特殊的放血手法殺害,衣物才沾了這些油漬,之後他們再刻意把遺體帶去鐵路上佈置成是自殺現場。
既然如此,那目擊者們看到的下山是誰呢?松本認為,應是特務假扮的替身。而他做此推測的原因在於,某間作證說下山曾來休息兩小時的旅館說,他什麼要求都沒有,只是靜靜地待在房間,不過弔詭的是明明下山是老菸槍,但煙灰缸卻完全沒有煙蒂,因此被認為是為了不留下DNA證據。
當然本文所摘錄的僅是松本推理書寫的極小部分,原書多達九十多頁的內容中,作家強烈懷疑1949年的當下,因為中國全面赤化,蘇聯也漸漸強大。作為阻擋在美國本土前第一島鏈的日本,當時的GHQ為了壓制反對大裁員,而蠢蠢欲動的左翼國鐵工會,力求將日本經濟與軍事大動脈的國鐵「清共」,因此派出特務殺害反對裁員的下山總裁。
詭異的是,下山事件爆發後,接連在一個月內又發生了「松川事件」與「三鷹事件」,並稱「國鐵三大懸案」,這一連串的結果都讓原本戰後左傾的日本社會開始對左翼份子反感,例如松本另一篇〈推理.松川事件〉就提到,這個發生在福島,造成三名國鐵工作人員離世的人為脫軌的意外發生後,警方一開始便刻意逮補日共背景的多名國鐵員工,且被帶風向為「左派的反社會行為」,惟最終這些日共背景員工皆被判處無罪。
綜合以上,這時勢必大家會有一個疑問:重大社會案件的真相,可以靠小說家的推理論斷嗎?
畢竟松本在他虛構世界外的真實人間推理也並非沒有爭議,如書中收錄的〈出賣革命的男人——伊藤律〉一文中,松本一口咬定日共成員伊藤律是美軍派去日共內的間諜,因此斷定他亡命海外後,將永遠無法回到日本。但伊藤律卻在1980年代回到了日本,並且大力駁斥了間諜說法。台灣的華文譯本也特地把伊藤的說法與多個反對意見附錄在書中給讀者作為參考。
不過當然我們也可以換個角度思考,畢竟松本也在後記提過,他的作法不是沒有受到非議,也不是沒有想過以虛構的文學手法處理。但心中對這重重政治黑霧的反動,讓他覺得自己應該以傳述「真實事件」的筆法與推理將這些離奇懸案記錄下來,幾乎也是賭上自己身為作家的社會公信力,這樣的決心或許也是來自於此書初版發行的1960年,是日美簽下安保條約的同一年,整個日本社會依舊瀰漫著「安保騷動」的不安氣息。
而且最諷刺的地方在於,其實正是GHQ統治下各種資訊不透明的詭譎社會情境,在沒有關鍵檔案解密或證據的情況下,才會讓松本這些現下看來好似陰謀論的書寫被大量討論。這不只因為他是重要的推理作家,其實更是整體日本社會對那封閉黑暗時代的反動,如松本在〈國鐵總裁下山謀殺論〉中寫下的最後一句:
由此可見,歷史黑霧中的真相能夠揭開與否,松本的推理與論斷是否可以因此接受檢驗對錯,國際秩序與政治條件的改變永遠是解謎的第一要件。
在松本的生涯中,不論是精彩的虛構小說《零的焦點》和〈女囚的距離〉,抑或是曾引起爭議的真實案件分析《日本的黑霧》,都可看出GHQ記憶如何反覆地出現在他的書寫當中,而我們恰巧在這次跨越台日的「遺留下的指紋」開展時機與終戰77年的當下,重回戰後GHQ統馭下。
日本那充滿黑霧與謎團的一段時間,同樣的時間,台灣也走入了另一個政治與文化重構的轉捩點,兩國都因此經歷一段劇烈的改變,惟後續1980年代松本作品的台灣推介,似乎又讓這些散落的時代碎片,串起了微妙的連結,也讓我們不禁思考,時代與歷史的探索與想像,或許正如同推理一般,試著在破碎的隻字片語或痕跡當中,找尋可能對應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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