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揚日本的台灣畫家陳永森:映照戰後膠彩發展的創作人生
台灣創作者當中,文藝創作啟蒙於日治時期、戰後選擇留在日本,且有獨特表現的人,文學部分有獲得直木賞的邱永漢,以及以東亞歷史小說聞名的陳舜臣。在視覺藝術方面,2023年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吾之道」回顧展的何德來屬於洋畫家,而膠彩畫(相近媒材在日本稱為日本畫)的領域則必定要談起本文的主角——陳永森。
1913年出生自台南的陳永森,父親陳瑞寶從事民間佛像雕刻,在耳濡目染下,漸漸對美感造型的事物產生興趣。可惜8歲時,父母離世只好寄養於叔父家。就讀中學時由畫家廖繼春啟蒙,後來亦求教於民間畫家黃靜山逐步踏上創作之路。
或許是自小少了雙親的照顧,個性獨立自主的陳永森,在1933年前往日本學畫前,對著來送行的親友們發下承諾,沒有得到日本畫壇最高肯定前誓不返鄉,而他也不負眾望地分別在1953年與1955年,各以膠彩畫《山莊》和《鶴苑》獲得日展(前身為帝展與文展)的最高榮譽白壽獎,是第一位得到此殊榮的外國畫家,並且獲得昭和天皇接見。
雖說陳永森主要以膠彩畫家的身份為人所知,不過他廣泛涉略各種媒材。1933年陳永森赴日當年即考上日本美術學校(武藏野大學)日本畫科,並且進入名畫家兒玉希望開設的畫塾學習,並拜其為師。1938年畢業後,又考取東京美術學校(東京藝術大學)就讀油畫科。戰後,1949年,再度考入東京藝術大學(東京美術學校與東京音樂學校合併)附屬工藝講習所,習得工藝與雕塑技巧。甚至在留日前也曾經開照相館為主要收入,赴日後也半工半讀確定生活無虞。同樣曾在日求學的台灣政治家與媒體人吳三連,是陳永森重要的資助與收藏者,可謂其創作生涯的伯樂。
陳永森十分積極參與各項展演競賽,且多有斬獲。在台時期的少年時代就曾入選台展,以及如前所述的日展最高榮譽白壽賞外,更曾經在1952年同時在日本畫(膠彩)、油畫、雕刻、工藝與書法五項全部入選,被當時的日本媒體稱為「萬能藝術家」與「藝術綠野中的五色花」。而他的藝術全能,也體現在他1953年時,在展場受昭和天皇召見時的對話。
陳:「不是,是離開台灣20年,故鄉的山河,時縈繞夢寐。在夢中得到靈感,起來變成此畫。」
天皇:「你會各種畫嗎?」
陳:「是的,日本畫、西洋畫與中國畫我都會,我想透過藝術,謀求東西文化的交流,與日中藝術的調和。」
雖說陳永森幾乎旅居日本,但他並沒有與台灣畫壇斷了聯繫。獲得白壽賞後,自然不負年輕時對鄉親立下的承諾,因此在1954年榮譽歸鄉,並且舉辦個展。而這時他恰巧遇到臺灣藝術史中,非常知名的「正統國畫之爭」。在戰後外來政權亟欲建構中華性文化系統的歷史背景下,省展國畫部中,所謂「本省人」在日治時期繪製的「東洋畫」被視為日本畫的延伸,在文化政治與省籍差異的敏感神經下被挑起,最後雖然以「國畫二部」的形式暫時擱置爭議,但相關討論不斷。1970年代各種大事件,特別是中華民國與日本斷交後,省展無預警取消國畫二部,畫家林之助才參考戰後各方說法,積極定名「膠彩」一詞,以維持當時東洋畫家們的存續與展演舞台。
而陳永森則對當時來台的水墨畫概念中,臨摹與少見色彩的創作方法不以為然,強調今日畫家應該善加利用多元色調,表現眼前與生活經驗中,多采多姿的現實世界,這些均是在當時對臨摹和黑白灰墨韻為主的水墨畫的批判性言論,自然也招來當時水墨派大將劉國松等人的反論,由此可見,膠彩與水墨的扞格,在當時台灣藝壇中華性正統化的氣氛中,一直是討論焦點。
對於台灣藝術史系統來說,陳永森出身日治台灣也啟蒙於這個時代,在戰後以日本為主要的活動與創作舞台,也因此可說他持續養成於「日本畫系統」,是一個台灣膠彩發展史中,可用以對比的獨特案例。而2024年10月於北美館開幕的「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陳永森作品與台灣膠彩畫的對照,相信是值得關注的觀賞重點。其中最令人驚豔的,想必是陳永森的《綠蔭》(1956)一作,當時他雖然已經透過在日展的優異表現,晉身為「無鑑查」畫家,不過當時他提出以綠色裸女為主題的《綠蔭》時,卻遭恩師兒玉希望質疑並非自然,希望陳永森修改,但他堅決不從,最後被撤畫。雖然並未影響後續陳永森參與日展,但師生關係幾乎決裂。
而有趣的是,這次「喧囂的孤獨」展覽,倒是安排了許多描繪人體形象,不過著重奇幻氛圍來令觀者意識到,畫中人物非一般人類的作品,以與陳永森的綠色裸女對比。舉例來說,畫家王怡然《鮫人淚》中以淡綠色調描繪的人魚,以及橘黃色調美男子形象的佛教人物《淨月王》、《幻目天》與《鴦掘摩》;劉耕谷的《五月雨(荷)》中的人物亦以暗紅血色的皮膚表現,加強了雨季時節的陰霾感。
由此可見,不論是陳永森的《綠蔭》,還是王怡然和劉耕谷的作品,事實上不是為了「寫實」,而是為了「寫意」,並非描繪一般印象的人體,而是為了傳達出某種特異情境的奇幻效果。本次展覽似乎是希望透過此次安排,為《綠蔭》在日展受到的不平待遇,做出一個遲來的反論。
另外如前述,陳永森創作類型橫跨東西媒材,這次展出的《瓊苑瑤池夢》(1961)作品,材料為膠彩,不過卻刻意畫成油彩的質感,與在台畫家如融入立體主義風格的林之助《暮紅》(1963)和郭禎祥《室內》(1957)相比,彼此雖在不同國界努力,卻在相近的時代,有志一同地想融合東西的藝術風格,令人印象深刻。除此之外,陳永森帶有日式雅緻風情的《獅貓八美嬌》,對面所展示的,則是曹根所描繪,台灣日常草根風景,野貓環伺在魚乾旁的《竊視》,以及家居魚類食材的《廚房一隅》,兩相對比,倒也傳達出台日藝術情調以及兩地畫家創作氣質養成的差異。
在膠彩的發展歷程當中,事實上這個「台灣的發明」某種程度與國內政治與歷史發展息息相關,也算是帶點心酸的時代結晶。不過這個歷史進程,就像是一面鏡子一樣,讓不同創作者的生命經驗,可以映照出不同的樣貌,陳永森自然也是這樣的藝術家,創作養成於日治時期,戰後持續留在日本藝壇發展,我們似乎可以透過他的經驗想像出不間斷養成與錘鍊於「日本畫」系統的台灣畫家,可能會表現出的樣貌,而本次北美館的「喧囂的孤獨」展覽,確實也為觀眾做了一個有趣的比較,更讓我們理解台灣膠彩的發展歷史。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