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女之國」的哭吼:墨西哥衝撞總統府、圍攻報社的「情人節起義」
「在墨西哥,平均每2小時又20分鐘,就會有一位女性因『殺女』而死。」
2月14日是西洋情人節,關於「愛情」的各種事,本該圍繞著這天盡情綻放。但在今年的墨西哥,全國女性的「卑屈怒火」,卻再度因為一起重大兇殺慘案而走上街頭。6天前,25歲的英格麗.愛斯卡蜜亞(Ingrid Escamilla)在墨西哥城的家中被丈夫亂刀殺死——沒想到多家全國性報社的「是日頭版」,都刊出了她死後被「愛人」肢解的血腥照片——極端離譜的狀況引爆墨西哥的舉國譴責,悲憤的示威群眾也選在情人節的週末走上街頭,他們一度衝撞總統府,更對拒不認錯的報社發動了怒火圍攻。
「刮骨割肉?女人該死?」在2月14日的「情人節起義」中,來自四面各地的墨西哥女權、婦運、性別平權組織,紛紛自主動員走上了各自的城市街頭。其中數百名悲憤的示威者,更趁著周五清晨包圍了墨西哥總統府,除了對著裡頭還沒睡醒的總統羅培茲.歐布拉多(AMLO)怒吼咆哮,眾人更在現場點燃了火炬,並朝總統府潑漆、寫下了各種痛苦的求救標語,「拜託...別再殺害下一個女人了。」
全國怒火的起點,是由一起「家庭悲劇」所引爆的蝴蝶效應——2020年2月8日晚間,在墨西哥城北區的「古斯塔沃・馬德羅區」(GMA),25歲女子英格麗.愛斯卡蜜亞,正與她46歲的丈夫埃里克.法蘭西斯科(Erick Francisco)爭吵。兩人結婚5年感情不睦,家中時常會出現碰撞聲甚至衝突哭嚎。
「這家的先生平常打老婆打得可兇的咧!」鄰里之間眾所皆知:「但我們以為『那夜只是正常』,大家忍一忍就沒聲音了...誰知道?沒人想到要報警。」
根據街坊鄰居的證詞,46歲的埃里克.法蘭西斯科是一名建築工程師,這是他的第二段婚姻,與前妻育有一名自閉症的兒子。他在5、6年前與年輕的英格麗結婚,但除了家裡總是吵架、常被先生痛打之外,鄰居根本沒有人知道英格麗的具體職業是什麼,「她常常好幾天不在,大概不是墨西哥城的本地人。」
8日那天,英格麗與晚歸的埃里克.法蘭西斯科因爭風吃醋爆發深夜口角。到了翌日清晨,巡邏的警察就發現在埃里克.法蘭西斯科半身赤裸、滿身是血的徘徊在首都街頭,一問之下,他隨即向警方坦承殺人「我殺死了我的太太,並在家中把她剝皮肢解」。
警方表示,埃里克.法蘭西斯科毫無遮掩地把警方領到家中,如同展示他人證物一般,把滿室屍塊的客廳展示給盤查的警察看。埃里克.法蘭西斯科自稱是與妻子發生肢體衝突,太太才衝到廚房拿出菜刀「哭吼要殺死我」,「於是我大吼『有種你就殺啊!』並繼續揍她...但她沒有殺我,是我把刀搶過來、當場砍死她。」
殺死英格麗之後,埃里克.法蘭西斯科先是打電話給前妻,讓她把留在家中目睹殺妻事件的15歲兒子(因身心症狀無法阻止或通報行兇)給帶走。但之後,沒有人報案。自稱受到「藥物影響」的埃里克.法蘭西斯科,竟開始破壞遺體——根據警方的公開說法,英格麗的膝蓋以上被剝皮,內臟更被「丈夫」取出連同皮膚被扔進路邊的下水道——極端瘋狂的舉動不僅嚇壞了上門逮捕的警察,見報之後的墨西哥輿論亦為之「震動」。
但這種「震動」並非單純因駭人案情而悲憤,而是對於檢警與媒體失序的瞠目結舌——因為在英格麗死後的48小時內,墨西哥警方就私自將滿身是血的兇手自白錄影、口供錄音、甚至是兇案顯場的遺體照片全部上傳社群網路,甚至賣給了多家全國性媒體。嗜血八卦小報的頭條用上了「都怪邱比特」,但全國發行的大報《報刊》(La Prensa)更乾脆把死者可見肉骨的屍塊照片,放上了頭版封面,配上令人瞠目結舌的文字標題——「刮骨割肉」( Descarnada)。
雖然在毒品戰爭的多年摧殘下,「頭版上的無碼屍體」已是某種地方媒體的常態;但毫無遮掩地將家暴死難者的殘缺遺體曝光,卻觸發了墨西哥社會對於「殺女」問題(femicides)最深沉的痛苦與震怒。在社群網路上,從檢警流出瘋傳的血案照片,先是引發了一波鄉民瘋傳。但清醒之後的社會卻隨即透過社群網路上發起對抗,網友們成千上萬地上傳英格麗生前的微笑照片、自然的風景照片,試圖用手動的人海戰術,「洗掉那些殘酷、可憎,根本不在乎女性尊嚴與生死的『非法照片』。」
在國際媒體的敘述中,墨西哥社群的自主性洗版,多被解釋為網路世界的善意動員;但在地方層面來看,這卻反應了墨西哥檢警上下「腐敗到骨子裡」的失序。根據墨西哥《寰宇報》的解釋,當這些渾身是血的兇手自白影片、口供音檔被曝光於網路之後,於法就不再能被法庭視為有效證物——換句話說,警察不顧死者尊嚴、遺族情緒的非法外洩,也同時破壞了社會對於「正義公道」的刑訴腳步。
墨西哥社會為了英格麗的怒吼,確實嚇壞了墨西哥的媒體、檢警與政界高層。一開始,檢警方面還透過管道放出風聲,語無倫次地暗示這些口供與照片的流出,是因為「連續3天都沒有直系親屬願意來替英格麗認屍」。但等到英格麗的姊姊終於出現在太平間後,墨西哥社會才發現了又一結構性問題:「英格麗生前長期遭遇丈夫家暴攻擊,並曾提出法庭訴訟。」
根據法庭資料,英格麗曾在2019年對埃里克.法蘭西斯科提出家暴告訴。儘管罪證確鑿,英格麗卻選擇在最後關頭「和解撤告」,「...法院紀錄顯示:英格麗選擇再給先生最後一次拯救婚姻的機會。」但令人痛心的是,除了這筆紀錄外,所有的檢警,社福單位、援助機構與婦女支援團體,卻都不曾有過訪查案底。
換言之,過去5年來——直到被先生砍死、剝皮之前——英格麗接觸過的所有人,都知道她被先生慣性家暴,但卻從來沒有人主動伸出援手,「沒有任何人曾思量過讓『公權力』來拯救人命。」
根據墨西哥政府的官方統計,2019年度的墨西哥,全國已知至少3,825名女性死於具備「殺女」特徵(家暴、性侵、情殺、仇女殺人...)的刑事案件——在過去365天裡,墨西哥每日平均有10.48位女性慘死遇害,「平均每過2小時20分鐘,墨西哥就會發生1起『殺女』事件。」
若將統計條件放寬為「針對女性的重大刑事傷亡」,2019年受害的女性也高達7萬4,632件——儘管各種女性侵犯事件的報案率依舊極低,像是強制性侵的報案率就低於6%——但近5年的刑事數據趨勢卻成長了14%,各種暴力皆「顯著增溫」。
墨西哥對女性安全的日增威脅,一方面明顯與墨西哥在2018~19年急遽惡化的治安狀況有關(毒梟戰爭白熱化),這造成了殺女事件的數量與暴力程度增加;一方面也有其文化與社會,過分強調「男性陽剛之於家庭價值」的刻板因素,這造成各種舉報、調查與成罪率的嚴重障礙。但對此,墨西哥政府卻提出了略顯荒謬、且引發巨大社會爭議的改革路線。
事實上,「正好」在英格麗被分屍的一個星期,墨西哥的司法部長格茨.馬內羅(Alejandro Gertz Manero)就曾在一個非正式場合,丟出了「撤改〈殺女罪〉」的司改倡議——格茨.馬內羅認為,墨西哥聯邦的刑法重罪雖然有〈殺女罪〉,最高刑度可判處刑事極限的60年有期徒刑;但無論是法律條件、文化限制、還是社會風俗,都讓「殺女罪的成罪率嚴重偏低」。
以墨西哥官方統計的2019年殺女受難數據為例,在的3,825名女性死者中,最終被以〈殺女罪〉起訴的,只有26%不到。鑑此墨西哥司法部才打算「撤銷〈殺女罪〉的存在」,直接把所有致死女性的刑案列成「加重殺人罪」,「只要殺人受害者是女性,就可以判處40年以上、70年以下的超刑度重刑...我們相信這有助於簡化、並提高定罪率,進而達到懲罰殺女的警世作用!」
墨西哥司法部的「拋磚引玉」,馬上就引發法界、婦運界與女權運動者之間的激烈討論,幾天過後的英格麗之死,更出乎意料地與之串成一線。部分意見認為,就算手段兇殘者如埃里克.法蘭西斯科,最高也就是60年有期徒刑。特別在檢警與媒體聯手惡搞、損及大量證物外流後,檢方最後能否以〈殺女罪〉起訴都還存在重大疑慮。因此改革可能提供的解套,「或許也是可行的一條路。」
但女性團體、社福圈、國際司法界對於格茨.馬內羅的司改風向球,卻多高度否定與存疑。因為將殺女簡化替代為加重殺人罪雖然「簡單粗暴」,但於法律與政治意義上,卻有代表「墨西哥政府否認『殺女』入罪」的暗示可能——在最糟結果之下,反可能加重社會對於性別偏見與仇恨的裂痕,並有代替國家否認「殺女問題存在於社會」的宣稱風險。
最終,在英格麗事件的重大壓力下,墨西哥司法部確定了「研擬修重刑期度但保留〈殺女罪〉」的政策方向,但衍生出來的旁枝辯論,則是墨西哥民間的「恢復死刑」問題。不過民間情緒大多支持「處決殺妻重犯」,但社會的理性意見大多明白「這個路線絕不可能」。
「當毒梟財團的貪腐風氣早已侵蝕檢警、司法,甚至連總統都本人都可能收毒品黑金的狀態下(在美國受審的墨西哥毒王「矮子」古茲曼就指控墨西哥前總統潘尼亞−聶托收自己的美金黑錢)...誰敢相信墨西哥的死刑判決?」社群上的網友,多如此認為。
「我們之所以憤怒,不是因為英格麗被殺死的過程有多麼殘忍、瘋狂。我們之所以憤怒,是因為整個國家都把『殺女』當成一種呼吸吞吐般的『自然常態』!」 2月14日清晨,趁著天剛亮、抗爭遊行還沒開始前突襲總統府潑漆的蒙面示威者們如此說到,「殺女在墨西哥,不僅是一種常態、還是一種增溫中的『流行病態』。」
但對此,在頭版刊出腿骨照片的《報刊》高層卻是振振有詞:「 英格麗的死是悲劇,是墨西哥社會有責任正眼目睹、直擊殘酷真相的社會結構陰暗面——報紙的是日排版,或許確有更好的改善可能——
面對墨西哥女權團體的「情人節起義」,千夫所指的《報刊》動用了可用的所有人脈,甚至在2月14日特別以全版頭版打出了「媒體責任」的標題,以一篇主筆室重磅自清配上數十年來的重大社會報導頭版封面,強調報社自創刊以來一直是站在社會監督者的立場,與社會弱勢、暴力受害者們一同並肩作戰——就算是被輿論誤解,就算是在英格麗案中,「《報刊》的第四權角色也沒有絲毫動搖與妥協。」
不過《報刊》的強硬表態,卻被情人節起義的女性兵團視為「無恥的硬拗」。數百名份憤怒抗爭者,於是在情人節下午包圍了墨西哥城的報社大樓,除了潑漆、封鎖出入口、與現場維安警力正面對打之外,抗爭者們還翻掉、燒毀了幾台報社的報攤與送報車。
但諷刺又挑釁的是,《報刊》當時並沒有應示威者的要求,派出總編輯「公開就頭版事件道歉」;《報刊》網站竟乾脆開啟了「暴動直播」,以全首頁的滿版篇幅,「向墨西哥社會送上最第一手、身歷其境的女權暴民直擊。」
2月14日的「情人節起義」,最終在墨西哥全國遍地開花。儘管人數不多,無法與大型政治動員或重大社會運動相比,但墨西哥女性對於國家淪為「殺女之國」的心碎與怒火,卻仍發聲地無比堅毅。
最終剩下的百餘人在首都墨西哥城中心的「改革大道」上遊行,雖然他們曾試著在首都的「獨立天使紀念碑」前作最後的佔領集會,但那些一路以「護送名義」將遊行隊伍團團包圍的女警大隊,卻與在獨立紀念碑前與鎮暴警察合流,就地對示威群眾發動強勢清場。
「墨西哥的警察們啊!」抗爭者們說:「希望有一天你們也能這樣保護著墨西哥的女性們——就像你們現在這樣強力守護著『獨立天使』一樣,那天你們也該這樣保護我們!」
文/張鎮宏(轉角國際 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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