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英雄美人到霍亂退治：日本浮世繪的江戶庶民萬象

2020/04/10 蔡亦竹

浮世繪不僅是日本常民文化的結晶，更影響了歐美藝術的發展。圖為2015年知名的KI... — 浮世繪不僅是日本常民文化的結晶，更影響了歐美藝術的發展。圖為2015年知名的KISS樂團赴日演出，與特地為他們繪製的「KISS浮世繪」合影。圖／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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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最近真的很流行「庶民」這兩個字。

不過之前流行的庶民，好像是在講一種接地氣但是不太有水準、充滿熱情但是好像搞不太清楚事實的狀態。從日本專攻民俗學回來的我，看到這種流行其實還蠻感概的。民俗學裡有個名詞叫「常民文化」，也就是由一般普羅大眾所建立的文化樣態。這種文化通常較為即物，比較不像上層文化一樣打高空、講精神或是身心靈之類的五四三。常民文化講的就是消費、就是物質，大多是看得到摸得到、吃得到或享受得到的實際事物。但常民文化不代表就缺乏文化底蘊，相反地它極有可能成為巨大的產業和文化遺產，甚至有時候它還能消災祈福兼「防疫」。

沒錯，真的有這種常民藝術。日本的浮世繪就是最好的最好的代表。

六年級以上的朋友們，可能還記得所謂的「生寫真」文化。所謂生寫真意指第一手拍攝的照片，也就是偶像演唱會或日常漏網鏡頭的獨家照片，加印販賣給粉絲的流行現象。除了大眾文化之外，男性們廣受照顧的「小本的」A書、色情漫畫也是中年大叔們的青春回憶一頁。像是之前轟動一時的「AV帝王」村西透，其實就是以色情書刊起家，後來跨足AV錄影帶事業之後才打造出日本情色界的傳奇。但是這些曾經「一世風靡」的次文化現象，其實也都起源於浮世繪這個今天已經被視為日本傳統藝術的大眾文化。

日本的情色文化，也受到浮世繪的影響甚深。圖為現年85歲的日本高齡AV男優德田重男... — 日本的情色文化，也受到浮世繪的影響甚深。圖為現年85歲的日本高齡AV男優德田重男。圖／法新社

江戶時代當然是沒有攝影技術的年代。但是在號稱「三百年太平」的江戶，日本首次出現了因為生活安定而發展出來的庶民文化。在和平而生活穩定的日子裡，江戶的平民開始有餘力和財力追求娛樂。

最近的年輕人常常被年長者說是「沒有文字感、只能接受影像刺激」的一代。但其實這句話是有語病的——不管在什麼時代，影像都是最好的傳播媒介，就連幾百年前的江戶人也是一樣。既然攝影還沒出現，繪畫自然成為了大眾娛樂的重要元素。

在江戶時代前日本，不是戰亂頻仍就是身分差異懸殊，一般人光忙吃飽就用掉人生大半時間了，哪有什麼閒功夫看畫。所以在此之前日本當然也有輝煌的大和繪傳統，但一直是屬於有閒階層等的上流文化，繪師也大多是幫有錢人、達官顯貴們畫屏風、室內裝飾等的專屬工匠。一直到了戰國時代末期，出現了岩佐又兵衛這位天才奇人，才開始有所轉變。

岩佐又兵衛的自畫像，現藏於日本靜岡熱海市的MOA美術館。身世離奇的鬼才岩佐又兵衛... — 岩佐又兵衛的自畫像，現藏於日本靜岡熱海市的MOA美術館。身世離奇的鬼才岩佐又兵衛，後世又稱他為「浮世繪元祖」。圖／維基共享

岩佐又兵衛從出生背景就相當離奇，可以說是貴人與庶民的混血組合。岩佐的親生父親是戰國有名的反骨武將荒木村重，他從一名武士「下克上」搞掉自己主家之後再併吞周圍強敵成為一方之霸，後來效力於更有名的戰國魔王織田信長。信長對於村重這個「白手起家」的武將覺得很對自己胃口，所以在收編村重之後相當器重他。而村重不只是個莽夫，更是個文化素養極高的武將，尤其是對當時流行的「茶之湯」文化極有見地。

但是這位文武雙全的奇才，卻在動機不明的狀況下背叛信長，弄了個被滿門抄斬，而他本人卻帶著心愛的貴重茶器溜之大吉。而且他在信長死後又再次登場，這次變身成了自號「道糞」的茶人（的確之前的行為也是渣得跟路邊狗屎差不多就是了）。

圖為落合芳幾的浮世繪作品《太平記英勇伝》，左為織田信長、右為荒木村重。荒木村重是... — 圖為落合芳幾的浮世繪作品《太平記英勇伝》，左為織田信長、右為荒木村重。荒木村重是岩佐的親生父親，也是戰國有名的反骨武將，後來效力於戰國魔王織田信長，又在動機不明的狀況下背叛信長。圖／落合芳幾的《太平記英勇伝》

岩佐又兵衛因為是村重庶出，逃過了之前的殺身之禍。但因為是這種超鏘的血脈，又兵衛也某種程度上繼承了父親對藝術的執著和反骨性格。除了一樣為達官貴人畫屏風和室內裝飾外，又兵衛也進入民間，留下了許多動作誇張而造型特殊的人物畫作。這種獨特的畫風，被視為浮世繪的始姐。進入江戶時代之後，初期的浮世繪仍然和又兵衛的作品一樣，以繪師手繪的單幅畫作為主，這些作品被稱為「肉筆浮世繪」。

因為是一張一張畫的，所以價格自然也不便宜。但是在社會開始生活穩定、具有一定經濟力之後，民眾對於繪畫的需求大增，再加上木版印刻的技術進步，這時候我們所熟悉的版畫浮世繪才粉墨登場，以大量複製的親民價格打造出了日本文化裡偉大的一頁。

在進入了版畫時期後，日本傳統的工匠職人精神也開始大爆發，一張浮世繪的製作由集合在「版元」（出版商）的繪師、彫師（負責將原畫彫刻在木版上的職人）、摺師（用木版上色完成套色複印的職人）合力完成，不管是原畫製作、將畫線條雕在木版、在木版塗上顏料印出成品，每個製程都是精細而近乎偏執的工藝。也因為有這些職人藝術，才讓浮世繪得以低價大量問世，成為後來甚至影響歐洲近代藝術的偉大文化遺產。

除了技術面的突破，浮世繪的題材也造就了它日後偉大的成就。「浮世」其實取自佛教思想裡的「憂世」（うきよ） ——本來指的是世間的無常。但是代入日本的獨特思想之後，轉化成了「既然無常，那更應該好好活在當下享受人生」的達觀美學。所以浮世繪描寫的大多為當代風景時事，以「人」作為最中心的主題。某種程度而言，這算是發源於民間的日本文藝復興精神吧。

浮世繪描寫的多為當代風景時事，以「人」作為最中心的主題。圖為歌川國貞的作品，為江... — 浮世繪描寫的多為當代風景時事，以「人」作為最中心的主題。圖為歌川國貞的作品，為江戶時代的歌舞伎役者繪：《天竺徳兵万里入船八重九重花姿絵六三の鯉》圖／歌川國貞

也因為貼近庶民生活，所以浮世繪以人為本卻又毫不假掰，因此以當時的偶像明星、也就是大眾娛樂歌舞伎演員為主角的役者繪，或是以各種傳奇故事人物為主角的武者繪大為流行，也可以說是前面提到的偶像明星「生寫真」文化的前身。喜多川歌磨和東洲齋寫樂的役者繪，就是這種風潮下產出的傑作。而歌川國芳的各種故事錦繪和中日英雄人物、日本著名武士的武者繪，也是當時講古娛樂所衍生出來的珍貴產物。

而以「神奈川沖浪裏」聞名世界的葛飾北齋，和以「東海道五十三次」（從江戶到京都間的五十三個驛站）為人所知的歌川廣重，則是描寫當時風土景色的名手。北齋更是著名的「畫狂」，一生多產而傑作輩出，甚至個人生活極度亂七八糟，幾乎是把人生奉獻給了浮世繪的鬼才。

聞名世界的葛飾北齋「神奈川沖浪裏」，堪稱浮世繪的印象代表作。圖／葛飾北齋的《神... — 聞名世界的葛飾北齋「神奈川沖浪裏」，堪稱浮世繪的印象代表作。圖／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沖浪裏》

說到這裡，讓人覺得浮世繪是種藝術成就極高的美術產物。的確，浮世繪在傳到西方之後還引起了當時所謂「日本主義」的流行，還對印象主義的梵谷、高更、莫內等人產生了重大影響。但是浮世繪誕生於民間，也從來沒有脫離過庶民們的生活。

在寫實畫風和照片的情色書刊出現之前，浮世繪的另一個重要功能就是滿足大眾的情色想像。這種被稱為「春畫」的浮世繪，其實就是江戶時代人們的黃色書刊。除了「實用」功能之外，當時的春畫也擔負起了對未知男女之事的年輕女性，在結婚前的性教育教材。而就連這種聽起來似乎難登大雅之堂的畫作，其實裡面也有不少藝術價值極高的作品。浮世繪在江戶時代，應該沒有幾個人會想像到，日後它竟然會變成日本文化的代表之一。

圖為19世紀明治時代，表現消滅霍亂主題的浮世繪作品「虎列刺退治」。圖／《虎列刺... — 圖為19世紀明治時代，表現消滅霍亂主題的浮世繪作品「虎列刺退治」。圖／《虎列刺退治》

甚至像是因為懼怕震災而產生的「鯰絵」——因為傳說中地下有條大鯰魚是造成地震的原因，所以畫一大群人在揍鯰魚表示消滅地震，或是把傳染病畫成怪物然後在畫裡把牠打死的「虎列刺退治」（消滅霍亂，「虎列刺」即日文コレラ霍亂之意）這種「防疫圖」（？），如果我們對照一下網路上在災害或疫情中經常出現奇怪影片或圖片、然後分享治百病消災的搞笑現象，我們就知道浮世繪真的是種貫穿時間的偉大民間藝術結晶了。

但浮世繪的偉大，就在於它藝術成就之外的「接地氣」特性。日後我們得能了解江戶時代的許多考據細節和風俗習慣，有許多就是來自於浮世繪畫作群的豐富紀錄。今天世界給予浮世繪的崇高評價，其實也是這種大眾藝術把「越在地越國際」這句話完美呈現的最高肯定。

歡迎進入浮世繪這個英雄美人與庶民市井，藝術成就與在地文化完美結合的繽紛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