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疼惜沖繩人?從火炎瓶到慰靈祭的「平成記憶」
平成,有著「內平外成」與「地平天成」的意思,這個年號帶著內外天地都能得到平和的祝願。對11歲即要面對一個戰敗國土的皇室長子明仁來說,確實是一個相當大的責任,他必須接下父親裕仁發動戰爭──卻未承認──的罪責,盡可能成為一個「和平」的使者。
因此,即使在位30年間天災人禍不斷、世界局勢也不安穩,在退位之前,明仁難免感到安慰:「平成直到結束之時,都沒有戰爭發生,對此,我打從內心鬆了一口氣。」
「和平」是明仁的宿命也是壓力──他在戰時度過童年,7名A級戰犯處決日就在他15歲生日當天,成為一輩子的負重;18歲成年式後被立為皇太子那年,舊金山合約生效,日本得以回歸國際社會。1989年明仁即位,同年柏林圍牆倒塌、冷戰崩解,一個新的世界局勢雖然到來,卻也朝一個更渾沌的方向而去。維護和平,並不如此簡單,但「平成」即為「和平」、「明仁」就是「反戰」的等式,在天皇退位這段期間的評論中,幾乎成了共識。
「平成這30年,日本在國民祈求和平的強烈意志下,是近現代首次沒有經歷戰爭的時代。」今年2月24日,在日本政府所主辦的「天皇在位三十週年紀念儀式」上,明仁強調了和平,卻也認為這並不意味這是一個絕對平順的時代,而是一個需要面對很多預想不到困難的時代……。
困難確實不少。儀式在東京國立劇院舉行,但反天皇制團體在三公里外的鬧區發動百人示威活動,除了提出核災、階級差距、排外等社會問題主張外,也抨擊繼承裕仁皇位的明仁,漠視自己父親在戰後繼續行使威權、將沖繩讓渡於美國建設軍事基地的作為。
近代沖繩的命運,可以說是自裕仁時代底定的;而沖繩的問題,其實是冷戰的產物。即使冷戰結束,平成時代開始,都沒有辦法鬆開這個繩結──作為盟軍登陸戰的目標,沖繩不僅在戰爭中失去二十萬條生命,戰後還交由美軍託管。美國大量佔用沖繩土地建設軍事基地,支付極其低廉的租金,卻擁有永久租賃權;只佔日本國土面積0.6%的沖繩,於是集中了74%日美安保體制下的美軍專用設施,甚至繼續打造新的軍事基地。因此,即使二戰結束,只要軍事基地在沖繩的一天,這個地方的人民就無法擺脫戰爭。
「世人都說明仁是和平主義者,但是日本開始海外派兵卻是從波斯灣戰爭開始,表彰自衛隊或美軍的事,現在也仍然持續。」抗議傳單中寫著:作為天皇,明仁總說要祈求和平,但實際上卻非如此——對絕大多數的沖繩人來說,和平仍然很遠,戰爭甚至不曾結束。
雖為日本國民,但沖繩人對自己是否為天皇子民的態度很是曖昧──畢竟,他們是因此而被戰殺、被託管,被基地化──在「國體護持」的大義下,沖繩只能犧牲。更別說,過往皇室或總理來到沖繩都是為了外交或軍事,根本不是為了沖繩。
琉球大學名譽教授江上能義在1980年曾針對沖繩民眾進行調查,調查中指出:對天皇與皇室無感的民眾超過半數,而學生對於皇室抱持反感與憎惡的比例有兩成之多;儘管大部分民眾認為戰爭的責任在於軍部與內閣,但歸咎於天皇的比例也有兩成之多。過半的沖繩人認為天皇跟國民一樣都是普通人,更多認為本土跟沖繩,對天皇制的意識相當不同。
這雖是昭和時期的調查,但不難推知,相對於「日本本島」,沖繩人的「平成記憶」,恐怕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樣貌──或說是一種抵抗本土的姿態。
如前所述,平成始於1989。這一年,美蘇領袖在馬爾他峰會上宣布冷戰結束,對於處在冷戰夾縫中、承受冷戰影響的沖繩來說,可以說是大好消息,人們懷著高昂的期待,盼著基地面積因此大幅縮小,甚至撤去。
因此,平成二年(1990)的縣知事選舉結果也打開了新局面——在野黨推派的候選人大田昌秀打敗爭取連任的縣知事西銘順治。
1925年生的大田昌秀曾經參與沖繩戰,後赴美國求學,回國後在琉球大學任教,以改革派知識份子的角色活躍於媒體上。為了參選,他辭去教職,全面備戰。但隨著波斯灣戰爭爆發,日本是否要協助出兵的議論成為焦點,持強烈反對立場的沖繩人,自然會將票投給改革色彩濃烈的大田昌秀,希望他能打造一個「無基地的沖繩」。
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泡沫經濟於此時發生,保守派與改革派的拉扯甚劇,兩年後的縣議員選舉保守派大勝,對大田昌秀縣政處理大肆批判,並要求他優先處理經濟問題。而軍事基地非但沒有縮減,反而增加──因為菲律賓克拉克空軍基地關閉,美國航空部隊於是大舉移駐沖繩嘉手納,強化沖繩的軍備與演習。
我是在平成五年(1993)隨家人造訪沖繩。就讀高二的我第一次出國,當時對沖繩、琉球乃至於日本一無所知,無意間聯想起才剛結束的歷史課上提及「牡丹社事件」與「琉球」相關,整個航程中帶著「沖繩是否為琉球」的問題,直到落地遍目所及皆是日文方才確定。「『沖繩』=『琉球』=『日本』」的等式在我心中建立。
但隔天,在琉球王朝的宮殿「首里城」前,導遊卻說「沖繩人不認為自己是日本人」,這句話立刻打破我才剛建立的等式。年少的我並不清楚,為何有人可以宣稱自己不屬於那個國家的人?但這個問題一直在我心裡埋下,成為我日後研究沖繩的引子。
1995年,平成七年,沖繩戰50週年之際,平和之礎在現在的和平紀念公園立起,戰爭犧牲者的名字皆銘記其上,包含台灣。同年,三名美軍性侵12歲女孩之故,沖繩人集結發出怒吼,反基地的情緒激起。他們要求美軍基地撤離沖繩。自1950年代即有的「全島鬥爭運動」(島ぐるみ闘争)迅速展開。隔年,針對「日美地位協定修正」、「基地縮小」等意見,沖繩舉行了縣民投票,贊成票高達九成。
日本政府不得不與美國談判,但最後達成的協議卻是「遷移普天間」,改在名護市的邊野古另建新型美軍基地。
早在1966年,越戰正高潮之時,美軍就想要擁有一個大型的海軍基地,當時看上的便是水深30公尺,能夠停靠大型航空母艦的大浦灣,後雖因越戰費用升高而放棄興建計畫,但這塊區域始終在美軍心上。因此,這項替換計畫對美軍來說,並無任何損失。1997年,名護市舉行投票,過半數反對這項建設案。
大田昌秀之後的幾任縣知事,即使政治色彩偏向保守、由自民黨推薦當選,無一不支持普天間遷移案,也反對名護建設新基地,並且堅持沖繩經歷的戰爭歷史不能在日本教科書中被抹滅。一直到現在,因為美軍而生的問題仍不斷發生,像是直昇機墜毀在沖繩國際大學校園或小學校園、美軍酒駕撞死民眾或姦殺少女的事情...等等。根據統計,自1972年沖繩回歸以來,到2015年,沖繩美軍刑事犯罪多達5,896宗。沖繩人對美軍的憤怒,已到頂點。
因此,每每我前往沖繩,不論閱讀哪份報刊,不管參與什麼活動,反戰、反基地的宣言與新聞如影隨形。每年六月都能看到沖繩慰靈祭的淚,夏天都可看到穿成一片深藍海域、人頭湧動的縣民大會,高舉口號,拒絕基地。尤其安倍上任後,對軍備擴張的決心、挑戰憲法第九條的態勢,都讓這南方之島的人民憤怒。
然而,也有越來越多年輕人持著另一種意見與聲音,在網路上反對著那些反對者。
沖繩內部的矛盾日漸增大。即使對政治沒有太多意見,只想平順生活的沖繩人,或許都不得不承認這是他們的平成記憶,而「沖繩人的反抗」更成為我的平成記憶。作為夾縫中的島國之子,我在許多方面都能同理沖繩人的處境——或者該說,我始終羨慕沖繩人的骨氣與堅持。
對沖繩人來說,平成的尾聲,似乎也是這樣結束。
2月24日「天皇在位三十年紀念儀式」舉行的同時,沖繩正針對邊野古基地的工程計畫舉行縣民公投。比起天皇退位,大部分沖繩人更在意自己的土地與人權。然而,即使投票率過半,反對票達七成之多,這個聲浪還是被天皇相關新聞壓過,在主流媒體上缺席。安倍政權對這結果更是不以為意,堅持推進普天間基地遷移計畫。四月日本眾議院議員補選,沖繩由反基地派候選人屋良朝博當選。而這是沖繩在平成時代的最後一次選舉。
至於明仁本人如何看待沖繩?或許可以從他在去年生日會上,以將近一千字篇幅大談戰爭與沖繩得知:「昭和28年奄美群島回歸、昭和43年小笠原諸島回歸後,就是昭和47年沖繩終於得以回歸。包含戰爭在內,沖繩的歷史經歷了漫長艱苦的歷史,自皇太子時代開始,我跟皇后11次訪問沖繩,努力地想要瞭解那裡的歷史與文化。」
明仁特別強調,「我將沖繩人的忍耐與犧牲放在心上,這一點將來也不會改變。」
許多媒體認為,明仁生日會上的談話是為了牽制安倍政權,不論是反戰的態度、對越來越多外國人來日本工作的看法,乃至於保護現存憲法,都是針對安倍的施政方向而言。沖繩問題,更是被明仁特別提點──事實上,他曾以「霸凌」(いじめ)這種強烈字眼,描述安倍對沖繩的態度。
明仁與沖繩的關係,起於沖繩回歸第三年(1975),他以皇太子身份代替父親踏上沖繩的土地。當時,他曾對周圍的人表示:「拿石頭之類的丟我也可以。這種事我並不害怕,我還是想要走到縣民身邊。」果然,在這趟行程中,明仁連番遭到石頭甚至是火焰瓶(汽油彈)襲擊,但即使如此,明仁依舊不改行程、堅持完成這趟慰靈之旅。
然而,即使明仁屢屢到訪沖繩,甚至想要排解沖繩人的痛苦與問題,但部分沖繩人仍不領情,認為他只是為了某些目的到訪,而且避開了帶著殘酷戰爭痕跡的地點,甚至從來沒有向沖繩人道歉。
但我們仍然不能否認明仁的心意。沖繩出身的年輕歌手三浦大知在「天皇在位三十週年紀念儀式」上,演唱了天皇作詞、皇后作曲的《歌声の響》──這是明仁第一次拜訪沖繩時,聽了漢生病療養院院民合唱「船歌」後,回贈自己寫的琉歌。
雖說這一天沖繩縣民公投的結果,被大眾忽視,但明仁還是藉著那堅持面對沖繩人敵意與善意的初訪經歷,在這最後一次的公開儀式上,告訴世人:「我確實把沖繩人的忍耐與痛苦,放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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