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魔王與女兒們：錢尼一族與共和黨的「美國同婚」之爭

2019/01/07 麥傑爾

何謂「自由」？作為現代美國政壇最為「邪惡」的形象代表，前美國副總統錢尼家族的「平... — 何謂「自由」？作為現代美國政壇最為「邪惡」的形象代表，前美國副總統錢尼家族的「平權風波」，卻是異常地富有啟示性。圖為盯著小布希總統（左）的錢尼（右）。圖／美聯社

2013年11月17日，《紐約時報》刊出一則姐妹內鬨的逸聞。

某個星期天，妹妹瑪麗悠閒地坐在家裡看電視，手裡遙控器轉到福斯電視台新聞節目，赫然看見姊姊麗茲正接受節目專訪，宣稱自己反對同性婚姻。談到自己的妹妹是已婚同志，麗茲直言：「這正是我倆無法同意彼此的部分」。感到錯愕且受傷的瑪麗不甘示弱，立刻上臉書發文反擊：

麗茲，這並不是我們無法同意彼此的部分，妳錯了，而且妳站在歷史上錯誤的那一方。

這場家人反目的過程，很快被嗜血的八卦媒體追蹤報導。畢竟這對姊妹不是普通人，她們是美國前副總統迪克．錢尼（Richard B. Cheney）的寶貝女兒：麗茲．錢尼．培里（Elizabeth L. Cheney Perry）與瑪麗．錢尼（Mary C. Cheney）。姊妹倆自小感情如漆似膠，如今卻因為一場選舉而反目。

▌ 親姊妹，明算帳

當時，麗茲正投入懷俄明州聯邦參議員的黨內初選。懷俄明州是保守派鐵票區，在這裡若能獲得共和黨提名，勝選率幾乎是百分之百。麗茲的競爭對手是1996年以來已連任三屆的老將，地方實力雄厚。

錢尼家雖與懷俄明州有深厚淵源，但麗茲的個人生涯在這場選舉之前，與這個州毫無交集。麗茲被對手批評為投機的空降部隊，而她的策略是往基本教義派靠攏。眼見對手不斷拿妹妹的性向出招，麗茲只好上電視強調自己反對同性婚姻，與妹妹劃清界線。

不爽瑪麗被攻擊，瑪麗的伴侶海瑟（Heather Poe）在臉書發文，「還原」與麗茲相處的過程：

麗茲一向是我們家的常客，常與我們倆及孩子們相伴度過週末。2012年我與瑪麗結婚時，她毫無保留地替我們開心，現在卻說不支持我們有結婚的權利。

海瑟更不忘「提醒」懷俄明州選民：「我不得不想，當麗茲在各州之間不斷搬遷時，如果她發覺自己的家庭在某些州被保護、但在某些州卻不被保護，會作何感想？…至少在全國15個州及華盛頓特區裡，妳的身分都是我的大姨子。」

對此，麗茲只淡淡回應：「我愛我的妹妹及她的家人，並且總是嘗試對他們表示同情心。我相信這是身為基督徒應遵守的行為準則。」

這場爭吵發生之後，這對姐妹盡可能迴避對方，即使在家族聚會不得不碰面，也不再與對方說話。面對女兒內訌，錢尼夫婦隨後發出聲明表示，這是一項家族私下處理多年的議題，如今這件事浮上檯面，他們深感痛苦。在聲明中，他們也不忘替大女兒告急的選情盡最後努力：「無論如何，有件事是清楚的：麗茲一向信仰傳統的婚姻定義。」

「無論如何，有件事是清楚的：麗茲一向信仰傳統的婚姻定義。」圖為麗茲（中）一家。 ... — 「無論如何，有件事是清楚的：麗茲一向信仰傳統的婚姻定義。」圖為麗茲（中）一家。圖／麗茲錢尼眾議員官網

然而，扒糞的媒體很快就翻出舊聞，發現麗茲四年多前並不是這麼說。當時她表示，錢尼家對於婚姻平權的態度非常清楚：

自由意味著所有人的自由。
Freedom means freedom for everybody.

在懷俄明州多數保守派選民的眼裡，以自由之名改變婚姻定義，顛覆傳統家庭價值，完全是觸犯禁忌。面對沉重的黨內壓力，麗茲於2014年1月發表聲明表示，基於「家人的健康因素」，她決定退出這場選舉。

如今壓倒選情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當年那句「自由意味著所有人的自由」。但這句話並不是麗茲自己的發明，她只是引用老爸的經典名言。

▌ 豺狼心中「最軟的那一塊」

對於共和黨人而言，錢尼在保守派政治當道的二十多年裡，扮演不可或缺的關鍵角色。錢尼自1969年擔任國會議員實習生時踏入政壇，在尼克森及福特時代擔任總統特助、白宮幕僚長。1979年至1989年，擔任五屆懷俄明州聯邦眾議員後；1988年至1992年，擔任老布希的國防部長。2000年至2008年，則是小布希的副總統。他對於政府組織及決策過程的熟稔程度，使共和黨歷任總統都倚重他為政治運作的左右手。

然而對於自由派來說，老錢尼的形象只有「陰惻」可以形容，尤其是他在外交及國安議題上的鷹派立場，運用國家機器所造成的罪惡更是罄竹難書。

911事件之後，他一手主導布希政府發動對阿富汗、伊拉克戰爭；更以反恐為名，在關塔那摩監獄拘禁大批穆斯林、施用水刑逼供，而小布希對他言聽計從。美國開國元勛、第一位副總統亞當斯（John Adams）曾說：副總統職位是「人類發明出最沒用的職位」，但錢尼幾乎是兩百多年來唯一的反證，他被評價為美國歷史上最有權力的副總統。

但這樣的錢尼，卻在婚姻平權議題上，展現了溫暖而富有人性的一面。而這是出自他個人的家庭經驗。

錢尼的大女兒麗茲有個保守派眼中「正常的家庭」，丈夫是律師、前國土安全部及司法部官員，兩人育有5名子女。小女兒瑪莉則是「離經叛道」的知名出櫃同志，於2012年與愛情長跑多年的伴侶結婚，育有1子1女，但孩子的生父身分始終成謎。錢尼對於兩個愛女，都是疼愛有加。

不同於麗茲選擇繼承家族政治事業，瑪麗多數時間投入同志平權運動，也積極將同志議題帶進父親的政治圈子。瑪麗的性向在華府社交圈早就不是秘密，但2000年大選時，布希—錢尼陣營對於她的私生活刻意迴避不談。2002年起，瑪麗積極投入共和黨次級團體運作，並多次表示，性向對於共和黨而言並不是問題。她在2004年主動擔任父親競選連任的總幹事，錢尼也開始將瑪莉與海瑟以伴侶身分，公開地介紹給黨內同志們。

但隨著同志議題成為選戰焦點，瑪麗的身分與角色之間的緊張關係，也隨之浮上檯面。

隨著同志議題成為選戰焦點，瑪麗（左）的身分與角色之間的緊張關係，也隨之浮上檯面。... — 隨著同志議題成為選戰焦點，瑪麗（左）的身分與角色之間的緊張關係，也隨之浮上檯面。圖／美聯社

▌ 「自由，意味著所有人的自由」

2004年是美國同志運動的關鍵年代。當年2月，麻塞諸薩州最高法院在「古德里奇訴公共衛生部」案（Goodridge .v Department of Public Health）判決表示，麻州憲法要求該州必須在法律上承認同性戀者締結婚姻的權利。隨後，從加州舊金山市開始，許多地方接連發給同志伴侶結婚證明。

同年，共和黨籍眾議員就在國會提出《聯邦婚姻修憲案》（Federal Marriage Amendment，FMA）作為反制，草案內容規定：全美國的婚姻限於一男一女結合，且聯邦憲法或各州憲法，不得將婚姻或類似法律地位賦予非一男一女結合者。依照這個規定，同性戀者不得結婚，也不得組成任何伴侶結合。

小布希政府的立場是支持修憲禁止同性婚姻，但有關同性伴侶在法律上是否能締結「民事結合」（civil union），應由各州自行決定。有趣的是，也許怕黨內保守派誤解，白宮發言人隨後「追加」聲明強調，總統個人立場並不支持「民事結合」。

錢尼則清楚表示自己與小布希持不同看法，他認為，非一男一女的伴侶關係，也應享有結合的自由，只是具體的法律規範應該交由各州決定。早在2000年大選時，錢尼被問及婚姻平權的問題，就表示：

事實是，我們生活在一個自由的社會，而且自由意味著所有人的自由。我們不能夠、也不應該說：『某些人能夠自由地活著，但某些人卻不行。』我認為這意味著人民應能自由地締結任何他們所想要的關係。這完全不關其他人的事。

錢尼自小教育兩個寶貝女兒獨立思考，要求他們有所主張，且勇於堅持。他自己在政壇上以身作則，在同婚議題上也不例外，完全不怕得罪人。

▌「一個生氣的父親」

錢尼一生中最掙扎的政治時刻，當屬2004年大選。當時的民主黨正、副總統參選人凱瑞（John Kerry）與愛德華茲（John Edwards），都明確表示反對修憲禁止同性婚姻，瑪麗的性向則順理成章地成為他們攻擊共和黨的工具。畢竟，藉由操作錢尼家的同志議題，可以挑起搖擺州保守派選民的反同情結，製造共和黨的內部矛盾。

在錢尼與愛德華茲的副總統辯論會上，主持人質問錢尼，基於他的家庭經驗，他如何解釋小布希政府的反同立場？錢尼再次重申他一貫的主張，但也表示自己支持小布希政府，對於女兒則隻字不提。愛德華茲立刻把握機會「感佩」錢尼夫婦對於女兒的愛護，並表示「全美國有數百萬父母也是這樣愛自己的子女」，暗諷錢尼雖身為副總統，政治上卻無法讓全數美國人如願地愛子女。

在布希與凱瑞的辯論會上，當主持人問「你是否相信性向是個人選擇？」，凱瑞單刀直入以瑪麗作為話頭：「如果你問錢尼的蕾絲邊女兒，她會告訴你：她生來就是如此。」凱瑞的話徹底惹毛錢尼，錢尼憤怒地回應：

這個人為了當選可以不擇手段。我不只是以一位父親的立場在此說話，雖然我現在是一個非常生氣的父親。

「如果你問錢尼的蕾絲邊女兒，她會告訴你：她生來就是如此。」當年在辯論會上，凱瑞（... — 「如果你問錢尼的蕾絲邊女兒，她會告訴你：她生來就是如此。」當年在辯論會上，凱瑞（圖）的回應也被認為是不恰當、波及無關者的明顯失言。圖／美聯社

▌ 共和黨的「同志」考驗

2004年大選有11個州同時舉行反同性婚姻的公投，最後11個州全數通過，而布希囊括了其中9個州的選舉人票，包括關鍵的俄亥俄州。出口民調結果顯示，反同性婚姻為布希帶來至少1百萬張以上的選票，其中許多人是第一次投給共和黨。雖然《聯邦婚姻修憲案》最後並未在國會通過，但當時確實成功地替保守派的選情推波助瀾。

當時，共和黨站在民意多數，享受反婚姻平權所帶來的選票加乘效果，但從日後的發展來看，保守立場對於共和黨卻是愈來愈不利。畢竟年輕一代的美國人，絕多數在日常生活中都有與同志接觸、交好，融入彼此家庭生活的經驗。

民調顯示，多數50歲以下的共和黨選民，認為同性婚姻應該合法。而共和黨內除了錢尼家之外，知名人士如小布希夫人蘿拉（Laura Bush），也不反對同志婚姻。俄亥俄州共和黨籍參議員波特曼（Robert Portman），更在自己的兒子出櫃之後，轉而支持同志權利。

最現實的因素是，同志市場已經成為選戰中兵家必爭之地。據不完全統計，美國的同志族群至少有9百萬人，規模相當於一個紐澤西州的人口，而且主要分布於佛羅里達州及俄亥俄州，這些搖擺州足以左右大選結果。從近年幾次大選可見，民主黨深諳此理，不斷將「同志票」如同黑人票、西裔票那樣，操作成一個獨立的投票群體。如果共和黨讓反同派持續主導路線，將會面臨選票流失的危機。

最現實的因素是，同志市場已經成為選戰中兵家必爭之地。圖為2004年11月3日，在... — 最現實的因素是，同志市場已經成為選戰中兵家必爭之地。圖為2004年11月3日，在確定勝選之後，開心地離開白宮的錢尼（左）與他的選戰親信——女兒瑪麗（中）與「女婿」海瑟（右）。圖／法新社

▌ 黑武士的女兒們

2007年，民主黨總統參選人希拉蕊．柯林頓，以電影《星際大戰》的反派角色「黑武士」達斯．維達（Darth Vader），形容錢尼是「控制美國的黑暗勢力」。

錢尼本人對於這個譬喻倒是不以為忤。他表示：「我被取的綽號已經很久了，常有人問我對此是否感到困擾。答案是：並不會。畢竟，這已經是我近年來被取過比較好聽的名字。」當年，在副總統官邸的萬聖節派對上，錢尼還扮成黑武士亮相。這個角色，從此成為他在政壇的註冊商標。

在《星際大戰》裡，達斯維達最後轉性成為正義的一方，毀滅邪惡的銀河帝國皇帝白卜庭，以拯救自己的兒子。他的女兒莉亞公主，則是睿智、無懼、帶給追隨者希望的正派女性形象。借用《星際大戰》的譬喻，錢尼在婚姻平權議題上的開明立場，可被自由派視為黑武士最後的大義之舉；他的兩位寶貝女兒，則分別成為正反陣營的莉亞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