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幻燈旅行:DMZ,南北韓非軍事區
南北韓首腦27日會面的消息發佈後,DMZ(Demilitarized zone,非武裝地帶)、板門店與JSA(共同警備區)再次成為世界矚目的焦點,除了各地媒體聚集,一般人也很是好奇。根據《朝鮮日報》報導,光是2月到3月,旅行社接獲的「安保觀光」(안보관광,或稱統一觀光、統一安保觀光)的詢問度,就比前一年增加3倍之多。而所謂的安保觀光,即是走訪類似DMZ這樣涉及國家安全保障的觀光行程 。
DMZ是韓半島上,因韓戰而孕生的奇妙空間。在這場戰爭打成平局的情況下,聯合國軍隊與共軍在1953年簽下《朝鮮停戰協定》,設定以北緯38度為南北韓分界,畫下軍事分界線,南北韓則各自從軍事分界線退後2公里,形成一條4公里寬的非武裝地區,即是DMZ。
儘管冷戰結束多年,但DMZ的存在,仍像個活博物館一樣,向世人展現戰爭的樣態,同時警示韓半島人民,戰爭依然存在。
這些年時興的「黑暗觀光」,意指涉及死亡或痛苦集體記憶的旅遊體驗,例如濟州四三事件的歷史景點行程就以這種形式包裝。戰爭歷史,自然也包含在「黑暗觀光」之內,然而,作為世界上少數仍存在的軍事武裝地區/戰備狀態景區,DMZ乃至於板門店在兩韓政府的認知裡,雖容易發生軍事衝突,仍具有高度政治利用的可能性。
從南韓的角度看,這個與北韓對峙狀態下安全保障的最前線,可以被規劃為「反共教育」、「對北宣傳」甚至「民族統一象徵」的重要場域。換句話說,韓國政府有意識地推進這樣的「安保觀光計畫」,好讓旅客瞭解DMZ的實際狀況,從而提高國民對國家安全保障的意識。
與此同時,兩韓也希望能讓DMZ作為和平之用——1971年,朴正熙執政時期,這個想法初次提出,當時軍事停戰委員會聯合國首席以「撤離軍事人員,准許民眾回歸農地」作為和平利用的提案內容,北韓雖拒絕,卻拿出自己的提案版本。此後,類似討論不斷來回進行,一直到1988年,前總統盧泰愚在聯合國演說中,提出在DMZ內建設「和平市」的概念,並在1992年藉著「南北基本協議書」發佈,確認DMZ和平利用的原則,即是要南北軍事共同委員會合意後推進。
然而,這終究還是一個敏感地帶。在金大中的陽光政策實施前,因跨越邊境、被綁架或其他危險的可能,韓國人要踏進這個地區算是非常困難,申請程序非常繁複,倒是我們這些「老外」反而成為這種「安保觀光」的主客群——即使美國前總統柯林頓曾說:「這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地方。」
我是在2013年韓半島危機發生前一年造訪DMZ的。當時是李明博在任最後一年,而南北韓斷絕交流也有好些年了——李明博上任(2008)之初,即否定1972年的《南北共同宣言》、拒絕前兩任總統的「陽光政策」,甚至採取對峙手段。同年,一名前往北韓金剛山旅遊的南韓婦女因為誤闖北韓軍事禁區,遭到北韓軍人開槍射殺身亡,而後北韓的政治經濟手段頻頻,直讓南北韓關係迅速降溫。2010年天安艦沈沒與北韓炮擊延坪島後,南北韓全部經貿合作中斷。
然而,計畫這趟旅行時,我對此毫無意識,也無所知覺。這恐怕不是我這麼個在軍事威嚇環境下長大的台灣人的問題,根據韓國官方統計資料顯示,我造訪的這一年,觀光客數目突破60萬,而李明博執政期間,儘管韓半島局勢不穩,卻是從40餘萬這個數字緩慢往上增加,到了北韓炮擊延坪這一年,竟然快速增加到51萬,到2011年底即超過60萬,顯然是躍進式增加。其中,外國訪客數也從2007年的13萬人,增加到2011年將近29萬人次,幾乎是雙倍成長。
坡州市政府對此分析:
因為對韓半島安保問題的關心度變高,外國旅客的數量也便大幅增加。
我並不清楚這些外國人何以要參與這種觀光行程,畢竟,連我自己都答不上來。這不是一個容易的旅行:只有特許旅行社能固定承辦「安保觀光」的,也只能參加團體行程,一個月只有幾天可以預約申請。
在網路上閱讀說明的我,只覺得很麻煩——有44個國家得提早一周申請,而且申請不一定獲准。台灣和中國、香港一起名列其中,同樣列名的還有伊斯蘭教國家、中亞和非洲恐有戰爭的國家,理由是:「為了避免恐怖分子攻擊」——後來才知道,這個限制名單已被修改,台灣和其他國家的人一樣前3天向指定旅行社申請即可,但這份申請文件還要經過聯合國審批才行。
當然還有其他繁瑣的規定,像是男人不可以留長髮、衣著不可以太暴露隨便等等,最重要的是,如果當天情況不允許(軍事摩擦或會談等突發狀況發生),所有旅客都無法進入板門店。因此,當我在台灣傳送護照副本申請後,一直到出發當日早上8點多在首爾搭上巴士,車子在「自由之路」前進,心裡都還是很不踏實:
真的沒問題嗎?
「自由之路」以首爾為起點,貫穿坡州市,才會到達DMZ——這條名為自由的大道在接近「鐵幕」前,沿路早已被鐵絲網築成的圍欄包圍。「鐵幕」是對共產國家的形容,但我們親身面對的卻是名為自由的真正「鐵幕」,虛實交錯的荒謬提醒我們正站在一塊埋著不定時炸彈的土地上。
坡州市民的感受最為深切。儘管這裡有體育館般大的購物商場與現代化建築,卻也是「敵人的墓地」;即便韓國觀光公社以「實現童話」來行銷這個「戰區」城市,都無法迴避掉這裡的煙硝。坡州市民總是要活在某種情境裡:面對北韓一萬個可能發射的大砲,聽著北韓揚言要將首爾打成火海與灰山。
巴士上的導遊一路說著韓戰的歷史,講著北韓想要挖隧道打下南韓的故事。當窗外的景色也從城市大馬路轉成沒有人煙的田園景象,她突然語氣嚴厲:
從這裡開始,禁止拍照。
這句話讓所有人不由得背脊直了起來,緊張氣氛也多了一些。
我們先到了「烏頭山統一展望台。」站在這個名為「統一」的展望台上觀望,北韓仍是遙遠模糊,必須運用想像力才看得到指示牌上註明的種種北韓房舍建物。展望台內,多是韓國遊客,我在滿是老人的屋內擠蹭著,卻無從得知這些「韓戰一代」來此的心情,也無法辨識他們的悲傷或感懷。他們是這段歷史和這個非軍事區最真實的存在和見證者,不論他們如何看待「統一」,這裡都只是思懷故鄉、祭拜故人之處。
為了滿足我們這些外國旅客「獵奇」的慾望,導覽人員安排一位「脫北者」在一個仿北韓教室的空間內訴說自己的經歷:她一九九六年自北韓逃跑,先是穿越圖們江,穿越中國南下到柬埔寨尋求幫助,再到南韓。因為私自脫逃,母親和弟弟都被北韓政府移送到他方,失去聯繫,她提醒著大家:「可以拍我的照片,但不能上傳。」深怕北韓政府對她家人不利。
我們還被安排觀看一部控訴金日成父子並悲鳴北韓現況的影片,我沒來由一陣熟悉和難受。難受的是畫面裡的殘酷,熟悉的是這套醜惡的控訴法也曾經出現在我兒時的記憶裡,而對象就是北韓的好兄弟「中共」。我們都被迫在同樣無法接觸、不能理解的狀況下,接受同樣扁平又單一的說詞。我不確定那些外國旅客是否有特別的感受,他們像是看完一場乏味的電影一般,表情平靜——這段影片的確粗糙乏味。
這種「反共宣導影片」在「安保觀光」下很是合理,但在韓流席捲世界的情況下,很是諷刺。畢竟,韓國有太多精緻的、高品質描述歷史、批判現實的電影,而最能描述南北韓邊界情勢的作品,恐怕非《JSA共同警戒區》莫屬。
展望台一樓大廳,便豎著這部電影的巨型海報以及電影主角的人形公仔。這部由韓國知名演員李英愛、李秉憲和宋康昊主演的電影,曾創韓國票房紀錄,也是我迷上韓國電影的開始。
故事內容描述在「板門店」站崗的南北韓軍人,私下發展出友誼,卻發生命案事故。代表聯合國來此的調查員在調查中,發現自己父親逃離北韓的秘密。觀眾看完電影後,不免感嘆南北韓原為手足,卻被迫為敵,也領受到戰爭和歷史的矛盾。
影片的故事設定在板門店,也就是JSA,意指南北韓交界處的共同警備區,是板門店周圍800公尺,由南北韓軍隊共同看守的區域。和中共親近的北韓以漢字註記的板門店為名,而美方與聯合國軍隊則習慣稱JSA。我受這部電影的影響甚深,以至於當我來到板門店,看到一個個戴著墨鏡的英挺軍官,都覺得看到了李秉憲的影子,甚至以為進了一個大片場。
這是一個頗麻煩的「片場」,行前申請的提醒與不確定不說,還沒進到DMZ就聽到一連串叮嚀,而且不容我將它當成耳邊風,因為一直到離開,各種警告、命令與檢查不斷。軍人會上車檢查護照、衣著,導遊會下「軍令」:「這裡不能拍照」、「包包不能拿」、「不可以用手指」。所有一切都在提示我們這些天真的觀光客:
不要忘了你在軍事區。
即使這個軍事區為南北韓都帶來不少觀光財。
進入板門店之前,我們得先觀賞簡報,老實說內容我已不記得,畢竟,隨後拿到的「訪客聲明」如此駭人,不論之前看了什麼都會立刻嚇到忘——這是一份類似生死狀的文件,大意是可能因為敵人的行動而受害、死亡...,因為無法預測,聯合國軍隊、韓國跟美國都沒有辦法保障訪客的安全,對於敵人的行動,自己的生命只能自己負責...。
所有關於板門店的故事,都不會忽略1976年發生的「板門店殺人事件」(斧頭事件):約莫11個美國與韓國軍官、士兵圍著5個正在修剪白陽樹的韓國工人,卻遭到拿著斧頭跟鐵鍊的北韓軍人越界砍殺。又或者1984年北韓那側的板門店開放觀光時,有蘇聯人在JSA往韓國這邊逃,立刻被北韓軍人射殺,而韓國這邊因為國境被侵犯,也以武力回擊,雙方都有傷亡。
會發生什麼,確實很難說,但能怎麼辦?既來之則安之,只能簽了。畫押後,眾人換乘聯合國軍事停戰委員會(UNCMAC)的車,往JSA前進,當車經過一個高台時,我清楚看到一個趴在上頭,將步槍瞄準前方的軍人,「離北韓還有段距離,到底瞄準哪裡?」討厭戰爭電影的我,此時內心搬演了一場惱人的槍戰戲,不由得恐懼起來。
人類學家羅伊.理查德.格林克爾(Roy Richard Grinker)曾在一篇關於DMZ的論文中表示:板門店觀光體驗是帶著恐怖與冒險組合的觀光商品——
她還分析這種旅行體驗使用的詞彙,無非就是「無人地帶」、「被洗腦而發動攻擊的北韓人」、「敵人」等挑撥性用語,而這恰恰能夠驚嚇遊客——但我的行程中並沒有聽到這些的詞彙,況且,比起導遊隔層語言的恐嚇,我腦子存放的電影畫面與歷史資料還比較會驚嚇我自己。
進入JSA後,我確實保持高漲的氣氛感,尤其看著分界線對面的「板門閣」,以及如同電影場景的那些藍色小房子——即「自由之家」——而我們唯一獲准進入的那棟藍色房子,就是當初簽署停戰協議的軍事停戰委員會會議場。
這個如教室一般大的小房子,兩邊都有門,長長的談判桌橫亙在屋子中央,我們進入的門這邊,是韓國代表的座位,對面則是北韓代表的位置,那邊的入口處,站著一位不動如山的北韓軍人,戴著墨鏡直挺挺的往前方看。
據說,這裡的軍人之所以戴著墨鏡,是為了不讓彼此眼神對視,敵軍如此接近,哪怕是一個簡單的眼神都會擦槍走火,不可收拾。
觀光客沒有包袱,悠然地走到談判桌另一方,便自以為「到了北韓」,或是朝著眼前的板門閣拍照,就是「北韓一遊」。我們都在一條虛擬的國界中遊走,體驗模模糊糊的戰爭感後,就可以離開。
載著我們的巴士回到首爾市區時,導遊感性地對著滿車的外國遊客說:「你們應該為自己驕傲。」當年有16個國家派兵加入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部隊,和韓國一起阻擋北韓的侵略,這些國家的國旗被掛在JSA內,陣亡士兵的名字則刻在首爾戰爭博物館的石碑上,車上旅客有許多都來自這些國家。
自由需要付出代價。(The freedom is not free.)
他感謝大家,並強調眾人都生長在自由的國家,或許不知自由的可貴,希望透過這一趟旅程,但願大家都能感受到自由的代價,以及自己國家當初為韓國人爭取自由的付出。
我卻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導遊話語的界線之外,恍恍惚惚——最初台灣也要派兵協助南韓,但被拒絕。台灣以另外的形式參與了這場戰爭,它因此而生存下來,但卻失去了身分,換來了台灣在國際社會的「不自由」。而這就是我自己的「安保觀光」,黑暗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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