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牧師」逝世：走下神壇的基督教福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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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6月，一個豔陽高照的午後，數以萬計的民眾湧入紐約皇后區的法拉盛草地公園，參加世人所能聽到的第417場、也是最後一場「葛理翰佈道大會」。舞台上，一位年過八旬的老者，儘管飽受病痛纏身之苦，仍以一貫威嚴卻滿懷誠懇的姿態，優雅地操著帶有鄉村氣息的南方口音，正顫巍巍地宣講著福音。一頭飄逸的雪白髮絲，隨著身體擺動，不時在風中飛舞。

葛理翰（William Franklin Graham 或 Billy Graham）牧師的講道，透過現場的戶外大螢幕即時播放，同時以13種語言（包括廣東話、烏爾都語、阿拉伯語）同步翻譯，總參加人數超過23萬人。一反從前多以「愛」或「希望」為主題，葛理翰以末日預言的方式宣講「悔改」，為生涯最後一場佈道大會畫下句點，若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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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牧師」

2018年2月21日，葛理翰去世，享年99歲。葛理翰佈道協會（BEGA）發佈了他的死訊後，各界震悼。所有悼文中，形容葛理翰傳奇的一生最為貼切的，就屬美國總統川普在推特上發表的「川式」哀悼：

出身美南浸信會（Southern Baptist Church）的葛理翰，早已是全世界基督徒家喻戶曉的名號。自1947年首次佈道開始，他一生向全世界6大洲、185個國家、超過2億人次宣講福音；透過收音機、電視機及網際網路接收他訊息的人，則不計其數。據葛理翰佈道協會統計，全球超過3百萬人因葛理翰的佈道而信仰基督教。他也因此被譽為「美國的牧師」（America's Pastor），甚至被冠上「新教徒的教宗」（Protestant Pope）封號。

葛理翰傳道事業成功的主要原因，在於他運用強大的組織能力，並打造風格獨特的佈道大會。他租用體育館、公園或街道等大型場地、精心籌組高達數千人的福音合唱團、為佈道大會設定專屬主題曲〈照我本相〉（Just As I Am；該詩歌如今已和他的名字劃上等號）、挑選參加者上台分享、問答，並與他們一起禱告、邀請參加者一同許下對於基督信仰的承諾，為佈道大會感性結尾；葛理翰還以中世紀「十字軍東征」之名，替自己充滿個人特色的佈道大會取了個專有名稱——Crusade。

葛理翰對於福音派的最大貢獻，就是讓教會從美國南方鄉村走向全世界。他經常飛到各地，舉辦大型佈道大會。1954年在倫敦舉辦為期12週的佈道大會，以及1957年在紐約舉辦為期16週佈道大會，都吸引數以萬計的民眾參加；1973年在韓國漢城的佈道大會，更創下吸引百萬人次參加的歷史紀錄。更為人津津樂道的是，葛理翰善於運用各種通訊科技及傳播媒介，將他的聲音傳播至世界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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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橋人」

然而對於美國人而言，葛理翰不僅是教派領袖。

自1955年開始，他蟬聯「蓋洛普最受尊敬的男人及女人民調排行榜」一席，長達60年。1995年奧克拉荷馬市爆炸案、2001年911事件、2005年卡崔娜風災，每一個美國人需要安慰的時刻，總能看見他撫慰人心的身影。此外，他更是自杜魯門至歐巴馬，12位歷任美國總統的心靈導師，時常近身陪伴他們禱告，提供心靈慰藉。

在美國，上自名流政要，下至販夫走卒，人人景仰葛理翰。這固然是因為他具備完美傳道家該有的一切魅力：自律、幽默、高大英挺的外型、口若懸河的辯才。但最關鍵的，毋寧是他能妥善運用影響力，致力於社會實踐，在分裂中尋求合一，成為美國團結的精神象徵。

在波濤洶湧的二十世紀美國，葛理翰成功扮演「搭橋人」（bridge-builder）的角色。教派方面，他大力推動普世教會合一運動，也認可「非基督徒亦能得救」的觀點。他與先教宗聖若望保祿二世建立友好交情，同時也是第一位獲天主教學校頒發榮譽學位的新教徒。此外，最能說明他成功連結宗教與世俗的或許是：他是唯一在好萊塢星光大道上留下手印的神職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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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族方面，葛理翰最為人稱道的事蹟，當屬他大力支持並參與民權運動。雖然是出身南方的白人，但葛理翰非常反對種族隔離政策。1953年，在田納西州的一場集會裏，他扯下主辦單位用來區隔有色人種的封鎖線，要求「只要有葛理翰，就不能有這條繩索」。他對現場的白人群眾說：

1957年，他邀請屬於美北浸信會（ABCUSA）的金恩博士，參與紐約的佈道大會，宣揚黑人平權。葛理翰與金恩交情匪淺，是極少數能以小名親暱地稱呼金恩的摯友之一。1960年代，金恩因領導抗爭而數度被捕，也是葛理翰出面保釋他。金恩曾表示，若無葛理翰相助，民權運動就無法有所成就。另外，葛理翰也公開反對南非政府的種族隔離政策，且時常與獄中的曼德拉通信。

而在政治方面，葛理翰的影響力，跨越了黨派及政權。雖然他終身是民主黨員，卻與兩黨都建立良好友誼，更與尼克森、雷根、布希父子等共和黨總統交情深厚。1969年，他透過個人交情，促成時任總統尼克森為卸任總統詹森舉辦慶生會，為前後任元首破冰，傳為美談；1980年代，他多次赴蘇聯及東歐佈道，成為第一位在鐵幕內佈道的福音派牧師；1992年及93年，他更受北韓時任領導金日成邀請，兩度赴平壤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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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節得保

葛理翰律己甚嚴。自開始傳道起，他就立誓不碰三大禁忌：金錢、女色、傲慢，即所謂「末得斯圖宣言」（Modesto Manifesto），並且終身恪守，這使他不像許多同期宗教領袖一樣，惹得醜聞纏身。

然而他多彩的人生，終究無法因堅持個人道德守則，便毫無爭議。例如，他奉行不渝的「葛理翰規則」（Billy Graham Rule），就因不與妻子以外的女性獨處，而被部分女性主義者質疑為歧視女性，僅視女性為慾望對象、切斷了女性與男性公平社交的機會。

但最爭議的還是，他雖然致力於超越黨派，仍被批評過度涉入政治，且好與權力為伍。早期，他曾不避諱高舉反共、支持越戰的旗幟，以符合執政當局的利益。而由新教徒起家的美國政治傳統，向來忌憚天主教，認為來自梵蒂岡的外來勢力會藉此介入政治；1960年總統大選時，葛理翰更基於自己的政治理念，兼與尼克森的個人交情，以甘迺迪是天主教徒，當選後恐受梵蒂岡控制為名，暗中運作新教領袖攻訐甘迺迪，為尼克森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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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與尼克森的交情，最終卻讓葛理翰付出慘痛代價。水門事件之後，尼克森成為人人喊打的道德負面教材，葛理翰也隨即切割尼克森，譴責他掩蓋水門案的擴權作為，以及白宮錄音帶裏尼克森被錄下的一切髒話。

但在2002年及2009年，尼克森的白宮錄音帶陸續解密，其中赫然出現有葛理翰附和尼克森反猶言論的數段談話。葛理翰畢生倡導族群融合的一世英名，幾乎毀於一旦。之後，他公開道歉，表示已不記得多年前這些對話，這些話也絕不能代表他宣講的福音精神。

受尼克森醜聞所累後，葛理翰變得小心翼翼，開始與政治權力者保持安全距離。為避免碰觸敏感議題，他轉而關切較為中性的貧窮及環境問題。晚年他坦言，許多早年所發表的評論，並「不屬於上帝」；回顧從前言行，葛理翰說：

911事件之後，考量到可能冒犯穆斯林，葛理翰也不再以 「Crusade」稱呼自己的佈道大會，改稱為 「Mis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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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理翰的天路歷程

1990年代後，因罹患帕金森症、受腦積水及前列腺癌所苦，視力與聽力也日漸衰退，葛理翰慢慢淡出公眾領域。2000年，他將一手創立的50年家業「葛理翰佈道協會」，交由長子葛福臨（Franklin Graham）打理。相對於父親晚年希望宗教與政治保持距離，當家後的葛福臨反其道而行，走上父親早年的道路，積極參與政治。

但不同於父親尋求合一與共融，葛福臨製造分裂與對立。

葛福臨敵視自由派、仇視同性戀、支持伊拉克戰爭，並宣稱伊斯蘭教是邪惡宗教。在他的領導下，基督教福音派漸漸與極右派、白人至上主義劃上等號。許多人懷疑，2000年之後，葛理翰佈道協會日益偏激的政治聲明，儘管名義上仍以葛理翰署名，其實是葛福臨個人意志。2016年總統大選，葛福臨更公開呼籲教友票投川普，成為幫助川普登上大位的幕後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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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葛理翰的一生，無異是二十世紀基督教福音派的興衰寫照。

1920年代，頑固否定進化論的福音派，就曾因此失去人心，被擠出宗教主流圈。直到1950年代，在這位16歲立志傳道、大學主修人類學的牧師手上，福音派得以擺脫基本教義派反智的形象，重拾社會影響力，甚至攀上政治權力高峰。然而隨著葛理翰逝去，葛福臨接班，福音派也走下神壇，走上回頭路。在他傳道生涯的最後一場佈道大會裏，葛理翰所宣講的悔改訊息，冥冥之中成為了他身後對教會的沈重呼籲。

葛理翰在自傳中寫道：

現在，他終於可以親自問上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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