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互相搏克啊!(下):內蒙與蒙古國的榮譽纏鬥
前情提要/來互相搏克啊!(上):輸出世界的蒙古摔角
中國內蒙古自治區各盟/市、旗也有自己的搏客協會,較活躍的有赤峰市巴林右旗、錫林郭勒盟西烏珠穆沁旗、東烏珠穆沁旗、正藍旗…等等,但並沒有蒙古國那般正式的職業聯賽,協會的功能僅止於制定適用當地的比賽規則和舉辦那達慕的搏克比賽,並未培養職業選手。
此外,在區內的大專院校像是內蒙古體育學院、內蒙古師範大學、內蒙古醫科大學以及呼和浩特市民族學院…等,也會成立搏克校隊、社團,招收體育特長生,培養搏克選手。因此,搏克選手多半是業餘的農/牧民或學生,將搏克比賽當作是農閒/上課之餘賺外快的方式。
以2016年內蒙古自治區體育總會舉辦的內蒙古那達慕為例,共有將近30個自治區各地的搏克協會/社團推薦超過300名選手參加比賽,最終的個人冠軍獲得了人民幣3萬元(約新台幣13.6萬元)的獎金。有些平日裡勤練搏克的農/牧民,甚至一年可以在各地的那達慕上贏取超過百萬人民幣的獎金。
內蒙古也曾舉辦由贊助商支持的聯賽,但商業化之後的搏克比賽,為了提升舞台效果和觀眾的娛樂性,往往失卻了傳統的文化風味。以「草原情・哈薩爾搏克聯賽」註1為例,雖然個人冠軍除了獎金之外,還可以得到類似Audi的休旅車或位於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的住房一套,提升了選手將搏克作為職業的意願。
然而,該比賽引入現代摔角的擂台賽制度和場地,也加入了量級和時間的限制,反而讓許多搏克迷認為失去了搏克作為蒙古族傳統文化的價值。也因此,該聯賽辦了幾屆之後便草草收場。
內蒙古眾多盛行搏克比賽的盟/市中,最特別的是錫林郭勒盟的西烏珠穆沁旗,該地素有「蒙古搏克勝地」、「摔角健將搖籃」的稱號,不同於其它地方,參加西烏旗搏客比賽選手必須穿著規定的獨特服裝,搏克協會也制定特殊的比賽規則,規定選手在比賽過程中不可以觸及對方的腿。而19世紀搏克界的傳奇人物都榮扎那、以及中國國家隊的搏克選手僧格、額日登巴雅爾、關其格扎布等人都來自西烏珠穆沁旗。
西烏珠穆沁旗甚至於2004年舉辦「挑戰吉尼斯世界記錄搏克大賽」,比賽當天共有2048位搏客選手參加,是有史以來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參賽人數最多、規模最大的搏克比賽,而現場觀眾也達到了數萬人次,是當年草原上的盛事。
除了蒙古國和內蒙古自治區兩地各自透過聯賽傳承蒙古族文化之外,搏克也成了中蒙兩國互相較勁、彰顯國威的活動。為了要和蒙古國的選手競爭,2006年中國政府將搏克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並招募選手成立搏克國家代表隊。
內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市自2014年起便開始舉辦「國際蒙古搏克金腰帶爭霸賽」,每年固定邀請256名各國的蒙古族搏克選手前來參加。但前三屆的冠軍都是蒙古國的職業選手,直到今年2017年底,才由西烏珠穆沁旗出身的中國選手查干扎那留下冠軍,一時在內蒙古自治區傳為佳話。
而蒙古國舉辦的「世界蒙古族搏克比賽」也會固定邀請中國、圖瓦共和國、布里亞特共和國的蒙古族搏克選手參加,前幾屆的比賽也都由蒙古國的職業選手包辦前兩名。
然而,隨著蒙古國和中國內蒙古自治區不同的歷史選擇及發展,兩地還是發展出了不同的搏克規則。蒙古國的規則認為任一方肩、膝或者肘的三個部位任何一個部位觸地才算輸,但中國內蒙古則規定腳踝或膝蓋以上的任何身體部位觸及地面都算輸。
除了規則之外,兩地搏克比賽最大的不同點在於,蒙古國不允許女性參加搏克運動,而內蒙古地區錫林郭勒盟阿巴嘎旗在1984年便已成立了一支蒙漢皆有、約10多人的女子搏克隊,盟內的蘇尼特左旗綜合高中也會招收女子搏克運動的體育特長生。因此,內蒙古地區的大型搏克賽事中,往往會設置女子組,提供女子選手競爭的機會。
中蒙兩國在搏克運動上的性別差異其實是有歷史由來的。窩闊台汗國的實際創立者海都大汗的女兒忽圖倫(Khutulun,以輩份而言,算是忽必烈的侄孫女)就是名摔角手,據馬可波羅記載,她能協助父親單槍匹馬進入敵軍陣地抓拿戰俘,也是父親與忽必烈爭權的過程中,相當倚重的軍事將領之一。
忽圖倫曾經公開表示,除非有人能在搏克比賽中一次就打敗她,否則就不嫁人。當時許多男子都慕名前來嘗試,但是沒人成功。最後,為婚事著急的父母,逼不得已只好從海都大汗的親信中選擇一個人,在沒有摔角的情況下就下嫁。而海都大汗死前曾試圖指定忽圖倫繼任他的王位,因其他人的反對而作罷。
因此,為了避免忽圖倫這種「因為太會摔角而不嫁人,最後還想繼承王位」的情況再次發生,喀爾喀蒙古(漠北蒙古,約略等同於今天的蒙古國)允許女人騎馬、射箭,但不允許女人參與搏克比賽。
甚至,為了避免女人參與,蒙古國在搏克選手的服裝規定上下足了功夫,搏克選手屁股上只用一根繩子綁住兩塊布,而前面的私密處則用一塊布做的褲衩包住;至於上衣,則是一塊布搭在背部、一根繩子捆住肚子,再搭一件蓋住后背的坎肩(卓得),除此之外,身體的其它部位都必須對外裸露。
相對而言,內蒙古的搏克比賽則無此穿著規定,女子選手可以在皮革的「卓得」內穿著T裇,而內蒙古的「卓得」也不似蒙古國,前後都有遮蔽,不會坦露胸部。
迦納裔的美國文化理論家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在其著作《榮譽法則:道德革命是如何發生的》一書中,以英國貴族間的決鬥制度、中國的纏足制度,及大西洋两岸的蓄奴制度為例,討論個別文化中的陋習如何有改變的可能。不同於過往觀點認為這是人本價值與理性思惟進步帶來的結果,阿皮亞認為,吾寧說這是特定社會群體(阿皮亞將其稱之為「榮譽域」)中「榮譽觀念」改變帶來的結果。因為特定社會群體所認可的「榮譽」觀念往往與個體的社會/階級/民族認同關連在一起,因此,一旦文化因為內外部的各種剌激而改變其榮譽法則,個體便會改變其行為以維持群體的認同與尊敬。
阿皮亞「榮譽域」的觀點提供了我們一個視角來看待蒙古國與內蒙古自治區兩地博克運動的差異。時至今日,不論在內蒙古地區或蒙古國,搏克仍舊是蒙古高原上最熱門的運動項目。然而,因為兩地的歷史進程選擇及因此而面臨的文化遭遇問題,導致各自發展出不太相同的「搏克榮譽域文化」。
在內蒙古地區,蒙古文化因為有「中華文化」及其實踐過程中帶來的「中國式西方現代文化」作為參照組,相對而言較能以開放的態度接受各種規則的修改與在地化的適應;而蒙古國雖然能夠通過職業聯賽的方式將搏克這項蒙古族的傳統文化技藝轉變為現代國家運動,甚而以國家文化的名義將相關技術「輸出」予其他運動項目,以創造相對應的「榮譽域」,但因為缺乏其他文化的刺激,導致此榮譽域以「文化的完整性」之名來限制內在成員參與相關運動,兩地對女性參與搏克運動的看法差異即為一例。
文化的發展本身並無優劣之分,只是,身處在這個多元文化相互刺激、學習的時代,在維護自身文化的完整性,使其能夠與主流文化相互抗衡,以避免文化的結構性消逝外,也許我們也應該進一步想想,如何以一種更加開放的心胸,接納文化內部多元觀點的相互激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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