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山物語(四):西表炭坑,戰爭解放的綠色監獄
(前情提要/八重山物語(三):西表山貓棲居的南方沉睡寶庫)
因為對成長地的眷念,平原彰健將開設的餐廳,命名為「キッチンいなば」(稻葉廚房),餐廳的食材料理皆取自當地。
他是個廚師。讀完國中後,他到石垣島就讀高中,再到大阪上專科學校,六年後,回到故鄉,繼承父業,同時,也將版圖擴大到獨木舟等觀光活動。「如果島上觀光好起來,這裡的孩子就不用離開,可以在島上工作。」西表島是他最愛的地方,他同樣渴望下一代能夠留下來,有書讀、有工作做,不需要再離開。
在我們鼓動之下,平原彰健拿起麥克風,唱起幾首歌,一首是我們都熟知的《花心》原曲,另一首則是超過百年的當地民謠,是他兒時從耆老那裡學會的:「這首歌的意思是,告訴我們要孝順父母,友愛兄弟,長幼有序。」他高聲吟唱時,風咻咻而過,像是替他伴奏。
身為船公司老闆平原彰健不僅是當地三線和地方民謠的能手,也培育出許多子弟,但他還有個有名的身分,即是「川釣達人」——在河川遍佈卻無橋墩的的西表島,得靠船行動,山也走,河也行 ,他自小就熟知浦內川的河域生態,腦子宛若內建自然紋理地圖那般。
不過,再怎麼熟悉的地方,離開許多年,再回來,仍有些物換星移之感,像是童年的玩伴都不知道何處去,也不知道消息。「以前,我們這裡很多台灣人。」我們第一次跟平原彰健打招呼時,他便主動提及,手往後前指了指:
這裡很多礦坑,很多台灣人在這個礦區工作。
平原彰健指的是浦內川支流——宇多良川。他常跟這些礦工的孩子一起玩,知道他們的心酸。
明治時期,煤礦被視為黑鑽石,西表島這個南方小島,也因為作為燃料補給基地,而開啟了西表炭坑的歷史。這裡的煤炭,有往高雄送的,但大多運到大阪。由於是門好生意,曾有台灣人在這裡經營礦坑,雇用了許多台灣礦工。來西表島的路上,謝安琪簡單地解釋西表島的重點,並強調礦工的痛苦:
《沖繩‧西表炭坑史》也有記載:
「後來他們都怎麼了呢?」我問。
「我離開太久,回來後,他們都不在了。」平原彰健聳聳肩。
然而,雖然如此,但這情誼並未結束。當八重山記者、文史工作者想要在西表島,為那些葬身於此的無名礦工建立紀念碑,訴說他們的故事時,平原彰健便出錢寄贈石碑,上頭題名為「萬骨碑」。只因為還記得兒時到朋友家玩,聽到的那些礦工挨打的呻吟。
過去,西表島曾被稱為綠色監獄(緑の牢獄),如前所述,從明治以來,數百人在簡陋的環境中日以繼夜挖礦,承受酷暑與嚴苛的勞動環境,受到強制勞動,同時遭到許多不人道的殘忍對待。這些礦工的勞動無法換到現金,而是以「炭坑切符(票)」這樣的金券來支付。
有些礦工,為了忘卻這種一點娛樂都沒的生活,便沉浸在酒精或博打中。許多人在此犧牲,許多人逃不出去喪命,都化為叢林裡的白骨,被這世間遺忘。後人為了記下這歷史,於是建立了「萬骨碑」。這個碑石就設立在宇多良炭坑的除炭場前,而沖繩森林管理署也在這裡設置了長約65公尺的木道,供民眾前往參觀。
發起這個建碑活動的記者、文史工作者三木健,在2007年11月日本經濟產業省針對全日本碳礦遺址所做的「近代化產業遺產群」認定活動中,提出了即使是日本人也無從知曉的西表碳坑故事,「我們這些民間人士認為,這些人為近代化所做的奉獻犧牲,不能被忘記」,因而倡議建立萬骨碑,
我想起去年底到長崎的旅行。既然到長崎,自然會想登上軍艦島,行前還有些緊張,怕無法成行,待抵達長崎車站,發現這裡吸睛的招牌標語與傳單,到處都能看到,大剌剌寫著:「明治日本的工業革命遺產鋼鐵、造船和煤礦」。從三菱集團產業到軍艦島,都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也成了旅客造訪長崎的觀光重點。
軍艦島,是個本稱為「端島」的外海小島,因被發現存有煤炭,明治時期快速工業化的過程中,自然被視為資源。為了大量開採,招募來許多人力,甚至填海造路,將這島擴充三倍。當時的經營權在三菱礦業手上,據說他們強迫殖民地朝鮮人民當礦奴,讓他們在海底七百公尺深的煤礦裡,忍受虐待與折磨。許多人在這嚴酷的環境下喪命。對朝鮮人來說,這座島其實是監獄島。
但我們這些觀光客,搭乘快艇經過幾個島的航程中,聽著導覽的介紹盡是輝煌,像是一一唱名一樣,點出三菱財團的所有物與明治時代的盛況。待登上軍艦島,導遊分頭導覽,細訴的是當年軍艦島的風光樣貌,像是這個地方一年出產數十萬噸煤礦,人口密度比東京高上許多倍,除了高樓、學校、電影院外,也是長崎地區最先供電的地方,甚至還有日本第一棟鋼筋混泥土大樓。
被阻隔在警示線外的我們,只能在這廢墟數十公尺外,就著地圖想像它的驕傲與風光。以致於,我根本忘了那些地面下、黑暗裡的勞動痛苦,也應該被翻上來。
包含發起建立這個萬骨碑的文史工作者三木健在內,有不少西表礦坑的口述史與著作留下來。像是一個1894年出生、名為佐藤金市的鋸木工,便出版過兩本相關著作,即《西表炭坑覺書》與《南島流転:西表炭坑の生活》兩本書。
根據他的口述記錄:明治27年出生日本三重縣的他,以鋸木為業,大正二年,即1913年,在他二十歲時,渡海到台灣,在新竹東洋木材會社工作,後因妻子去世,搭船返鄉掃墓。途經沖繩停留、觀光一下,返程又同樣在沖繩停留。
當時,罹患惡性瘧疾的他,無法返回日本,只好留了下來,為了治病,他到石垣島造船所工作。透過一個在在石垣島採買木材到台灣的商人介紹,他便到了西表礦坑——當時為了開採新礦,建造礦坑需要人手,所以便把這個鋸木工找去。諷刺的是,這個新礦坑,是坑夫逃跑過中意外發現的。
「炭坑建了個集會所,一週有一表演或電影放映,是讓坑夫休閒的地方。」佐藤金市寫道,這是當時西表礦坑少有的休息設施,設有食堂,醫院,甚至宗教信仰之所。他們在裡面領到的薪資並非現金,而是手寫的「票」(切符),他們拿這些票來買東西,但這些「票」常不能用,要不是破損,要不就是被水弄濕…。
當時的坑夫約有六百人,來自台灣、中國、朝鮮、北海道,還有日本其他縣市,其中人數最多的是九州跟新瀉,沖繩的人也不少。很多人一來就生病。大多是胃病。
還有一個名為大井兼雄的坑夫也留有證言。這個坑夫1900年生於櫪木縣,因為父親從事礦坑工作,父親死後,他也接著幹這行,在九州的礦坑工作。根據他的說法,在福岡等地的礦坑也不給錢,是給「票」的。後來,他逃到五島的木島炭坑,才遇到每天給現金的工作。之所以後來會到西表島,是因為聽說那裡很溫暖,而且到西表一天只要兩圓,「加上它離台灣很近,我一直很想去台灣看看,去八重山玩玩,在這因果關係下,就跟著軍隊去那裡了。」他以為去西表時間短暫,很快就能得到自由。
在他要到西表島前,他們一行人先在長崎玩了五天,再到沖繩玩幾天,才進西表島。這個時候,大井兼雄已經四十歲了,沒想到自己的人生還可以更慘,一天工作超過十個小時,一週工作五天,五點起床,向皇居朝拜,開始工作到日落。工資(票)少,比起之前在九州的生活更惡劣,天氣熱,瘧疾橫行,之前開心休息的樣子簡直是夢,他整天哭著睡覺。他想逃跑,逃開這個地獄,但無處可逃,四周都是大河,是叢林,逃不出去。
「這個惡夢,在戰爭開始就結束了。」大井兼雄說:
看到這些話,我有些錯愕,心想,在研究戰爭這些年,除了軍火商,倒還真沒想過有人喜歡戰爭,從戰爭中獲利獲得救。無獨有偶,幾天後,我與《海的彼端》導演黃胤毓對談,提到了他準備中的另一部作品時,他說:「西表島那些礦工在那裡生不如死,逃也逃不出來,但美軍轟炸,將礦坑炸掉,竟打開了他們的求生之路。所以他們感謝美軍,感謝戰爭。」
而這是八重山給我的另一個視角,另一個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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