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來的德國人(中)搶救和平的「德軍一千億」?
聯邦德國後冷戰和平主義的世界觀深信地緣政治的時代已經過去,德國如今已是「無敵人之國」(der feindlose Staat),而冷戰後世界各地所發生的戰事,毋寧是脫軌的個案而不是國際秩序的常態。
此一信念在梅克爾時代達到了顛峰:儘管國際危機一波接一波,但梅克爾執政所提供的安全感讓德國社會相信,時局雖然波折、但世界總是還朝著和平的大方向逐步前進。人們在潛意識中並不相信歐洲還會爆發戰爭,那就和外星人入侵一樣都屬於超現實的情節。而俄羅斯與中國雖然構成對西方價值的重大挑戰,但民主與威權彼此的衝突與其說在地緣上,不如說是在科技競爭、貿易戰、意識型態宣傳、資訊戰等更加文明的舞台上角力——彷彿俄羅斯對歐洲最大的威脅不是核彈與蘇愷戰機,而是RT電視台的假新聞。
既然是在舞台上而非地緣上角力,那麼西方與普丁、習近平等威權挑戰者之間的衝突,便至少還存在著對話解決的可能性。套用一位學者諷刺的說法:德國外交與國防政策的基調不是根據戰略思考、而是根據「願望思考」(Wünschdenken)。
特別是那未經歷過冷戰危機、在承平穩定中成長為社會中堅的「千禧世代」(Millenials,即80與90後世代),更是普遍缺乏地緣政治戰略思考的視野。對他們而言,當今世界最嚴重的問題是已面臨最後時間窗口的氣候變遷、是脫韁的金融資本主義、是1%與99%之間財富分配的問題、是戰爭與氣候移難民問題、或是最近的COVID-19大流行——國際政治本質上就是以世界為範圍的內政,或用德國現任外交部長貝爾柏克(她也屬於千禧世代)的話說:「外交即是世界內政(Weltinnenpolitk)。」
的確,這些重大問題的現實性與優先性都是毋須置疑的,上述「世界內政」的國際政治觀並非出於天真。其主要的盲點並非昧於現實,而是出於某種「歷史已終結」的想像,不認為西方價值與後冷戰秩序還會有真正的敵人。
也因此,這種國際政治觀多少都帶著一種默而不宣的願望——希望近年來的民粹、威權、國族狂熱等現象,都只是歷史終結後暫時發生的例外狀況,而我們只要堅持在現有的政治框架下繼續努力,終能將一切問題導回正軌。
此一盲點直接導致德國社會一再低估俄羅斯與中國之威權與國族狂熱所意味著的軍事威脅:根據慕尼黑安全指數(Munich Security Index)在去年11月的調查,德國人最擔心的是極端氣候與森林火災,接著依序是環境破壞、疫情、難民、網路攻擊、貧富差距......等議題。中國則排在第15位,而現在正以核武恫嚇歐洲的俄羅斯,當時更只位列第18——並且中俄兩國的威脅都還排在德國國內歧視移民的極右恐怖份子之後。
德國政府亦直到此次烏俄戰事爆發的前夕,都還誤判情勢。儘管美方情報指出俄羅斯不會妥協且很可能入侵烏克蘭,但德方始終認為普丁集結大軍只是作勢製造外交談判籌碼而不會真的開戰。
德國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並非不瞭解俄羅斯的意圖。反之,德國政府甚至比美國更能清楚體會到普丁向西擴張的野心不可能罷休,但德方的推論是:普丁會採取軍事恫嚇、能源要脅、結合網路攻擊與資訊戰的混合策略,來動搖西方社會團結並裂解歐盟,而非採取熱戰的手段。因為比起粗暴地掀起熱戰而導致北約從「瀕臨腦死」的現狀中重新團結起來,上述混合策略對歐盟而言則更為致命。
此一研判儘管相當合理,但從後見之明來看,畢竟低估了赤裸裸的地緣戰略因素與俄國軍事實力所扮演的角色(以及獨裁者決策過程中的非理性因素)。事前的誤判也使得德國在目睹烏俄開戰之時,除了見證冷戰後歐洲秩序被摧毀之外,還額外遭受三倍的心理震撼:不但掌握情資的能力不如美國、長期以來思考國際政治的世界觀被徹底摧毀、此外還突然驚覺自己若要面對俄羅斯的軍事進逼幾乎沒有反制能力——2月24日烏俄開戰當天,德國聯邦國防軍陸軍總監麥斯(Alfons Mais,職同台灣的陸軍總司令)就在其社群帳號上表示:
「德國陸軍的現況形同『全身光禿禿』。」
但既然受到了加倍的震撼,那麼德國在開戰後短短幾天內就做出極端的基本國策大轉向,也就可以被理解。而主導這場大轉向的關鍵人物,當然就是聯邦總理蕭茲。
這位新任總理對外界而言是相當陌生的。蕭茲為社民黨籍,出身漢堡,歷任國會議員、漢堡市內政部長、梅克爾內閣首長與漢堡市長,其個人風格並不突出。在社民黨聲勢低靡、黨內明星領袖因不敵梅克爾的主角光環而紛紛落馬之後,蕭茲從板凳區遞補上陣,成為該黨過渡期的領袖。2018年以財政部長之職身兼梅克爾總理的副手,並在去年大選代表社民黨競選總理。選情原本被看衰,但在選戰末期突然翻轉、意外當選,一時之間使得國際間紛紛追問:
「蕭茲是誰?」
其政治風格正如他的自述:「我們漢堡人是安靜且務實的」,屬於溫和審慎、凡事要先做之後才願說破的類型。在烏俄危機升高之初,也正是由於蕭茲這種溫和審慎但在表態前總是喜歡曖昧的風格,更加深了西方盟友長期以來關於德國對俄立場的疑慮。
今年2月7日蕭茲首度訪美,與拜登針對烏克蘭局勢進行會商。在此之前,德國已因拒絕提供烏克蘭武器、只送5,000頂鋼盔、且又不願終止北溪二號計畫作為制裁手段等態度,飽受盟友批評(送鋼盔一事甚至在德國自家軍中都被傳為笑柄)。拜蕭會後記者會上,蕭茲只表示,若俄方妄動,德國將實施制裁,讓後者付出「非常、非常高的代價」,但始終不提北溪二號之事。
若暫時不論對俄能源依賴的因素,單純從策略角度來看,蕭茲此舉意在「戰略模糊」,不願提早攤牌。此一邏輯和拒絕提供武器一樣,都是想避免升高局勢,以免讓對方繼續往上叫價(當然,不願供武的理由還出於和平主義的歷史包袱)——這背後都反映出,蕭茲此時仍認為烏俄緊張是一場外交危機,而非普丁侵略計畫的一環。
有趣的是,隨後記者追問蕭茲:為何不表態明言北溪二號?結果是一旁的拜登搶麥插嘴代答:「如果俄國進軍,就沒有北溪二號了,我們會終止它。」此一互動極為耐人尋味。(台灣人或許更想看到的是立場調換,看有哪個盟國領袖搶拜登的麥克風回答:「會,我們會『出兵』防衛台灣。」)
然而,當蕭茲在隔週與普丁會面之後,原本能採取戰略模糊的餘裕就已大幅消退——普丁的態度甚不尋常且侵略意圖明顯,讓蕭茲在會後表示極為擔憂。
2月21日,俄羅斯公開承認烏東兩個共和國的獨立,蕭茲隨即在22日宣佈凍結北溪二號作為制裁。此刻所有情資都已指向可能開戰——聯邦德國國安高層終究要面對棘手的現實:時代的轉折點已開始滴滴答答地倒數,後冷戰秩序就要被打破,19世紀到二戰前的強權地緣政治即將重返歐洲。
開戰前一天,在2月23日上午9點閉門召開的內閣國安會議上,德國已啟動緊急應對,商討至今對聯邦德國而言最不舒服的議題:擴充軍備。
財政部長林德納(Christian Lindner)在會議中提出,可以額外增加約30億歐元的國防預算(今年預算為503億)。而國防部長蘭貝希特(Christine Lambrecht)則回應:30億不無小補,但也只是杯水車薪。
由於後冷戰歐洲裁軍趨勢、以及德國社會長期反軍事化的主流態度,德國已於2011年廢除軍事義務役、軍備也處於所謂「省錢省到壞掉」(kaputtgespart)的狀態。德國主流民意對國防議題基本上抱持「禮貌性的倒胃口」(freundliches Desinteresse)、甚至接近輕蔑的態度。種種情況都大為影響軍中士氣,職業軍人不但有時會受到周遭白眼,出任務時甚至連軍靴和內衣褲都得自掏腰包購買。
儘管2013年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現任歐盟執委會主席)擔任國防部長時決意改善現狀,且在2014年因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德國回應北約要求已將國防預算從300億逐年提高到500億,但收效依然甚微。
當前的現況是,德國聯邦國防軍三軍軍備老舊、且妥善率都相當糟糕,例如:陸軍350輛美洲豹坦克(Puma)中只有40輛能立刻投入任務、戰鬥直昇機也只有40%的妥善率。
空軍現有主力龍捲風戰鬥機(Panavia Tornado)面臨嚴重老舊的問題,急需汰換為新一代的歐洲颱風戰鬥機(Eurofighter Typhoon),但光是這個項目就至少需要1,000億歐元。
海軍的現況則最糟,武器妥善率只有30%。例如德國所擁有的6艘潛艦中,目前無一能直接投入任務。
總體而言,聯邦國防軍除了預算不足外,最大癥結是後勤部門有嚴重的官僚效率與人力不足的問題,而這是長年的和平主義所刻意造成的系統性結果。目前德國軍隊已經實質萎縮成專門執行境外維和任務的單位,例如先前投入阿富汗、以及現在在西非國家馬利執行反恐任務、乃至於在北約東線駐軍等。聯邦國防軍事實上已無法滿足德國自身的國安需求。
但就算是執行境外任務,聯邦國防軍仍非常吃力。即使是要執行北約東線的駐防任務,德軍都已捉襟見肘,連最基本的彈藥都還有200億歐元的缺口待填。北約盟友——尤其是東線國家——長年對德國的抱怨與懷疑,並非沒有道理。
為了解決德國軍隊的窘境,就必須增加遠超過30億的國防預算。這若是在保守派基民/基社盟(CDU / CSU,代表色為黑)執政的時代或許還比較容易實現,但問題是,當前執政的是偏左的社民黨(代表色為紅)與綠黨(代表色為綠)、加上新自由主義的自民黨(代表色為黃)所組成的「紅綠燈」內閣——去年這三黨的支持者在投下選票的時刻,如果知道半年後就是紅綠黃這個組合通過了聯邦德國史上最大的1,000億擴軍案,恐怕會三觀盡毀:
社民黨就是當年新東進政策的推動者、其和平主義的立場自不待言,而綠黨更是以激進的街頭反戰與裁軍運動起家。至於自民黨過去雖然常與基民/基社盟站同一邊、對軍備議題友善,但卻堅決反對增加財政赤字。現任財政部長林德納作為自民黨黨魁,在去年組閣協商時,就以嚴拒紅綠兩黨擴大支出之計畫、堅持憲法中「舉債煞車」(Schuldenbremse)的強硬立場而令人記憶猶新。
2月23日當天的國安會議還沒來得及做出擴軍的具體結論、也還沒來得及讓各黨思考怎個跟自身的價值認同與基層民眾交代,戰事就突然在隔日清晨爆發。開戰之初,烏方顯得招架不住,這讓德國上下大為震撼。總理府官員對情勢的研判極為悲觀,認為烏克蘭可能在數日之內就將被終結。
開戰後數小時內,總理蕭茲先指示國防部長立刻清點可提供烏國的武器清單,隨後公開宣佈將在2月27日召開國會臨時全會,並表示普丁將為此付出「痛苦的代價」——但代價究竟為何?對此蕭茲依然維持一貫模糊風格沒有鬆口。
然而就在當天下午,蕭茲繞過了所有黨政高層,直接與財長林德納密商,並決定了1,000億歐元的國防特別預算。此時林德納立場已髮夾彎,放棄長期以來對「黑零」(schwarze Null,即財政平衡)的政治信念,甚至加碼打算以修憲的方式繞開《基本法》對「舉債煞車」的規定,來為鉅額的特別預算開方便之門。
對於這1,000億的數字與修憲的作法,蕭茲也瞞著綠黨籍的副總理兼經濟部長哈貝克(Robert Habeck)與外交部長貝爾柏克(Annalena Baerbock)。
哈貝克是綠黨的「現實主義者」,先前曾因主張提供烏克蘭武器而飽受黨內同僚與基層的無情砲轟。哈貝克顯然會傾向同意國防特別預算,而蕭茲刻意瞞著他,是為了保護盟友——國防特別預算公佈後,哈貝克不知者無罪,自然就不必面對綠黨內部的責難(但事後有一說認為哈貝克其實事先已知情)。
而貝爾柏克則是反軍備的態度堅決、並且也拒絕將武器贈與烏克蘭。蕭茲一方面為了避免貝爾柏克反對、另一方面也是不讓其為難,便自行拍版定案。
就這樣,烏俄開戰不到半天,德國便已安靜地在檯面下放開了超過70年和平主義的歷史包袱,毫不起眼又悶不吭聲地完成了基本國策大翻轉的決策。這項二戰以來最重大的決策從頭到尾都貫串著蕭茲式的風格,蕭茲還是那個來自漢堡的蕭茲,但他在聯邦德國政治史上的定位,已從原先所企望之「社會分配與氣候政治總理」,轉變成推動歷史性擴軍與重返地緣政治的那隻手。
1,000億擴軍案在2月24日被秘密拍版後,蕭茲在往後幾天只對外表示會增加國防預算,但具體內容仍維持一貫的「戰略模糊」,這使得此一表態在戰事爆發後既顯得理所當然、但在潛意識中卻又沒人把它認真當一回事——該案在3天後具體揭曉之前,自民黨議員詢問財政部長林德納,計畫增加國防預算一事是否屬實,後者稱是,同僚們再問:「有具體數字嗎?」林德納答曰:「沒。」結果引來一陣訕笑。
此時政壇的焦點以及來自四面八方的國際壓力,則聚焦在另一個更直接迫切的問題上——德國是否同意提供烏克蘭武器以自衛?
開戰之後,德國面對西方盟友時已再無立場堅持軍武輸出的中立原則,連社民黨內部都對聯邦政府猶疑的態度開始焦躁不耐。
在最後一步推德國一把的,則是荷蘭與愛沙尼亞:兩國先後詢問德國能否同意其將自身所購買的德製武器贈與烏克蘭,德國對此實在沒有理由拒絕。然而一旦同意的話,德國就更沒有理由自己不捐贈武器了,否則就將陷入荒謬的道德雙重標準——
荷愛兩國以這種側面的方式,逼使德國在同意兩國的請求後,自己終於也在2月26日傍晚17點左右,宣佈捐贈烏克蘭防空飛彈與反坦克武器。
當人們正以為德國終於跨出這姍姍來遲的重要一步時,隔天上午11點,總理蕭茲就突然在國會上宣佈那早在3天前就已決定的震撼性歷史決策:
「德國的目標是要建立一支強勁的、高度現代化的、先進的軍隊,為此需要特別預算。」蕭茲講到這裡時,社民黨、綠黨與自民黨的議員們給了一波掌聲。接著當蕭茲提到,這個特別預算是1,000億歐元、並且聯邦政府每年都要投入超過2% GDP的預算作為軍用時,防長蘭貝希特率先高呼「Bravo!」,自民黨與保守派的基民/基社盟黨團隨即全員起立鼓掌。
社民黨團也跟著起立,黨團總召穆策尼希(Rolf Mützenich)——德國政壇和平主義的代表旗手、長年以裁軍減核為政治志業——其一邊拍手、一邊表情複雜,顯得一言難盡。而綠黨黨團則雖然還是跟著鼓掌,但無一起立,坐在前排的黨團總召德羅格(Katherina Dröge)更是錯愕地頻頻回頭、確認大家的反應。
就這樣,紅綠燈聯合內閣被時代巨輪所迫,變成了「黑色紅綠燈」(die schwarze Ampel,指紅綠黃內閣走上了保守派黑色陣營的路線),再也無人能堅決抗拒轉向(也許除了平行世界的德國替代選擇黨AfD)。
而此刻國會議場之外的輿情也早已大變,德國民眾震怒於普丁的暴行、同時也受到烏克蘭堅決的抗敵意志所打動,他們已準備好要為捐贈武器、為國防特別預算、為史無前例的擴軍計劃、為1,000億歐元的天文數字、為德國重返地緣政治的決定而歡呼。
就在國會召開臨時全會的同時,國會大廈旁的布蘭登堡門前,反普丁侵略烏克蘭的示威已集結超過10萬人。臨時全會結束後,跨黨派的政要們也紛紛加入示威隊伍。
《明鏡周刊》記者在示威隊伍中遇到綠黨籍的兩位經濟部次長,其中一位感嘆:「每次綠黨一執政就有戰爭(指1998年德國參與科索沃戰爭)!」記者問:「你們事前知道蕭茲那1,000億的計畫嗎?」一位回答:「我不知道啊!」然後望向對方。「我也不知道喔。」另一位次長答道。
接著兩位就繼續示威遊行了。
正如蕭茲在臨時全會中譴責普丁「冷血地打破了戰爭的圍籬」,有資深官員向《時代週報》表示:從這一天起,德國也自由了,收起了過去圈地自限的鐵絲網,不再反射性地否決軍事問題,而能自由且開放地做決策。
「這是正確的決定,」對於供應烏克蘭武器等重大國策轉向,綠黨籍的副總理暨經濟部長哈貝克在明確表態支持總理後,接著說道:
「但是不是好的決定,則沒人知道。」
從此自由的德國,對於往後該怎麼做出好的決策,自此也不再如以往那樣理所當然地確定了。
▌接續下篇:〈金星來的德國人(下)自我疑懼的「無敵人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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