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克爾的德國、故事與政治(上):洗完桑拿浴的「那個女人」?
「太初有桑拿浴...」
梅克爾的時代即將在今年德國大選後落幕,對其漫長16年總理任期的回顧評論,或許可以回溯到32年前的一段故事,用「太初有桑拿浴」這句話來開始。
1989年11月9日,崩潰前夕的東德政權已無力控制局面,反抗集會遍地開花、越來越多民眾突破鐵幕出逃。前此不久,關於黨中央政治局將效法中國天安門血腥鎮壓的風聲仍甚囂塵上,但就在當天晚間7點左右,官方無預兆地在回答外國記者提問時,附帶提到:即刻起開放東德民眾自由申請前往西德。
言下之意即是:柏林圍牆已完全敞開。這不但令現場媒體大為驚愕、也隨即震撼了世界——世人皆知東德即將發生鉅變,但很少人料到竟會以這樣雪崩般乾脆的態勢朝向解體、朝向被西德統一。
在此一撼動歷史的時刻,35歲的安格拉.梅克爾在位於東柏林、離進入西柏林的波恩侯姆橋(Bornholmer Brücke)步行僅約10分鐘的家中看完新聞,打了一通電話給住在附近小鎮的媽媽:
「我們可以去布理斯托大酒店(位於西柏林)吃生蠔了。」
然後繼續收拾浴巾等用具,走出家門,到附近的公共游泳池洗桑拿浴——無論如何,這天都還是星期四,而每週的星期四對她而言,是固定要洗三溫暖的日子。
當她稍晚從泳池回到家門口時,梅克爾才意識到此刻世界已發生鉅變:家門旁的波恩侯姆大街正被人車潮所淹沒,大家興高采烈地往西柏林的方向蜂湧而去。
梅克爾手上還拿著浴巾,就這樣跟隨人群穿過圍牆、走進西柏林。她第一時間想打電話給住在漢堡的姨媽,便和一群東柏林人找到一戶人家借電話。打完電話後,興奮的眾人要繼續動身前往西柏林繁華的選帝侯大道(Kurfürstendamm),去體驗資本主義的燈紅酒綠——然後梅克爾說,這攤她先不跟了,明天一早還得上班,接著便獨自往回走。
隔天,這位東柏林科學院的物理學者一如往常地進研究所,埋首量子化學的問題。只是,所有同事都激動地去迎接新時代了,整個單位就只剩梅克爾一人。兩德翻天覆地的歷史變局,對這位低調過日常、缺乏政治激情的物理學者而言,彷彿只是下班洗浴之餘順便去看個熱鬧打個卡的小小個人冒險。
直到不久後,她驚訝地確認了東德併入西德已是大勢所趨,出於對東德可能成為西德人之政治實驗場的疑慮、也出於對東德社會主義勢力可能在統一後借屍還魂的擔憂,這才跟上同儕的腳步,投身百花齊放而又混亂紛雜的政治巨浪中。
此時,代表著各種意識型態的政黨蓬勃運作,梅克爾在左右光譜間考慮了一輪之後,最終加入了一個政治意識型態淡薄、傾向處理時局現實問題的小黨「民主啟程」(Demokratischer Aufbruch)。
梅克爾雖然無政治激情,但立場卻不含糊:她反對繼續社會主義路線、並支持儘速與西德統一。她認為東德失敗的主因是經濟,而西德的經濟體制才是更有效的;東德若要實現政治自由,則必須擁抱自由競爭的市場經濟,經濟才是政治自由的保障。
換言之,在梅克爾看來,讓柏林圍牆倒下的關鍵因素,既非人民對抽象民主價值的渴望、也非和平禱告會上牧師們對自由人權的鼓吹,而是吃不到生蠔、沒有像樣的優格、買不了福斯金龜車的鬱悶。此一務實且另外帶有英國柴契爾那種自由主義式的、新教倫理色彩的經濟優先論,也是她政治基調的原點。
梅克爾的政治生涯始於擔任「民主啟程」柏林黨部的發言人,期間以不問意識型態之爭、沉著務實而獲信任。該黨在當年東德解體前最後一場人民議會大選中與東德基民盟(Ost-CDU)結盟,選後隨即泡沫化。
在此進程中,梅克爾先是被東德過渡內閣總理德邁齊爾(Lothar de Maizière)延攬為政府的代理發言人。同年10月3日,兩德統一,民主啟程正式併入基民盟,梅克爾乃於12月代表基民盟參選統一後的首屆國會議員,當選後即被總理柯爾(Helmut Kohl)任命為聯邦婦女兒少部長。
短短一年內,梅克爾從政治同儕對其幾乎沒有印象的「洗桑拿浴出來的女人」,令眾人錯愕地攀升為聯邦部長,其緣由無非是當時執政者妝點門面、象徵團結與平等的需要:德邁齊爾的東德內閣需要小黨與女性、柯爾的聯邦內閣則需要東德人與女性,而沒有派系背景的梅克爾恰好是天賜的最佳花瓶。
當時德邁齊爾曾向柯爾推薦梅克爾:
「她是個理智的女人(eine gescheite Frau)。」
柯爾聞言不禁訕笑——「理智」和「女人」這兩個詞的組合,以及這個組合被用來形容那位曾被他喚作「小姑娘」(Mädchen)的梅克爾,顯然都讓他感到滑稽。
然而這位飽受西德傳統男性政治菁英輕蔑的東德女性政治素人,卻開始展露其獨特的政治韌性,並在之後逐一撂倒對手——也包括柯爾本人。梅克爾在柯爾內閣歷任婦女兒少部、環境核安部的首長後,成為基民盟首位女性秘書長;隨後於2000年當上黨魁,並在2005年勝選出任總理。
從此她連續16年橫掃德國政壇,並且始終都能獲得不同黨派選民的高度信任,是聯邦德國有史以來唯一能連選不敗、做好做滿之外還能善保晚節的總理。
梅克爾在政壇上的成功,部分原因當然能歸於其個人風格,例如務實低調、無雄心抱負、不堅持意識型態、習慣妥協避免爭端......等異於其它政壇領袖、甚至與傳統領袖魅力互相抵觸的反向特質。然而這些特質還是必須具體放到時代的脈絡下來看,才顯得有意義。套用梅克爾與基民盟的老對手、綠黨(die Grünen)籍的現任巴符邦邦長克雷屈曼(Winfried Kretschmann)的話來說:
我們先從德國本身的政治挑戰談起。
90年代後期,兩德統一所帶來的經濟紅利已耗盡,聯邦德國開始直面社會轉型白熱化的陣痛:隨著經濟重心從傳統製造業轉移到知識經濟產業,原本以技術勞工與傳統白領、小企業主為主的穩定中產社會,也面臨階級洗牌重組——擁有高等學歷的知識經濟中產新貴取代了傳統老中產,成為中流砥柱,社會主流價值也由傳統、保守、階序的社群共識,轉向多元、流動、開放、平等、環保等全球化價值。
新老階級洗牌、族群多元分化的結果,讓聯邦德國藍領工會色彩的老左派社民黨(SPD)、以及保守中產家庭價值的老右派基民盟,都開始面臨選民基礎逐漸萎縮的問題。兩者過去隨便都能囊括三、四成以上的選票,但在此刻這種「全民政黨」的地位已岌岌可危。
在某個意義上,1998到2005年社民黨與綠黨的紅綠聯合執政,率先回應了知識經濟新時代選民板塊碎片化的問題,而往新興的全球化價值靠攏。綠黨天生的全球化基因自不必多說,社民黨則犧牲了藍領基層鐵票倉的利益旨趣,往知識經濟新中產的世界觀靠攏,轉型為全球化價值的政黨。
2003年起,紅綠聯合內閣在社民黨籍總理施若德(Gerhard Schröder)的力推之下,為了回應當時德國深陷經濟停滯、社福重擔不堪負荷的窘境,開啟了所謂《議程2010》(Agenda 2010)的激進改革:減稅、大砍失業救濟金、刪減健保給付,並且一方面降低企業人事支出、鬆綁解雇限制,另一方面則彈性化勞動法規、創造出大量兼差派遣性質的迷你工作。
頓時,傳統以勞權與社福自豪的德國社會開始豬羊變色,派遣工作成為職場常態,財富的分配也更趨極端化。這不但讓社民黨的鐵票選民大感被黨所背叛,也引發民眾普遍怨怒,激進改革的黑歷史乃成為社民黨往後每次大選時沉重的原罪。
相對於社民黨,世紀之交的基民盟不僅要面對選民板塊碎片化的問題,同時也受柯爾執政晚期的負評與醜聞所累,與這位掌權25年之黨主席的政治遺產切割、徹底改弦更張以適應社經新局勢的需求,也就更加急迫。年輕、女性、出身東德、沒有傳統派系負累的梅克爾,就此被柯爾的後繼者、時任黨主席兼國會黨團總召的蕭伯樂(Wolfgang Schäuble)拉拔出線,接任基民盟秘書長,進入黨的權力核心。
柯爾對基民盟帶來的危機、以及紅綠執政所引發的民怨,梅克爾都從中看到了自己的機會。在秘書長的就職演講上,梅克爾以黨內改革者的姿態登場,以一句「寧冒風險、不願錯誤的安定」(Risiko statt falscher Sicherheit)公然與提拔自己進入聯邦政壇的柯爾對標(後者最後一次競選口號為「要安定、不要風險」),意圖將黨的政策方向帶往經濟自由化與社會開放化,以便能與社民黨競爭。
1999年11月,已卸任總理的柯爾被踢爆政治獻金醜聞,這場政壇的大火波及基民盟黨內不少中樞政要,與柯爾關係曖昧的蕭伯樂亦不能倖免。梅克爾隨即在聖誕假期的前夕,果斷繞過蕭伯樂,逕自投書媒體,要求黨與柯爾割席斷義。此一高舉義旗的閃電突襲,讓梅克爾廣獲黨內青壯改革派的支持,也使蕭伯樂陷入尷尬窘境。儘管梅克爾意在為蕭伯樂競選總理之路掃除障礙,但後者仍在次年2月黯然辭去黨魁與黨團總召。
毫無懸念地,梅克爾隨後接下了黨魁,然而作為總理候選人跳板的黨團總召關鍵位置,則由同是黨內青壯改革派新星、在反柯爾陣線上與梅克爾親密結盟、但立場則更加保守的梅茲(Friedrich Merz)拿下。
作為改革派的黨主席,梅克爾既無地方派系實力、又無法掌握聯邦議會黨團,可謂雙重架空。同時她還必須面對黨內「安地斯聯盟」(Andenpakt)的強勢挑戰:
這是一群後68世代的青壯實力派,在一次到南美進行政治培訓的返程飛機上所結成類似兄弟會的同盟(因此仿效南美國協安地斯共同體的為名)。他們清一色都是男性,政治意識型態為傳統天主教的家父長式保守主義,回應時局問題的關鍵態度有三:家庭、核能、反移民。成員們早已彼此約定好共同接班後柯爾時代的政局,不料卻從東邊的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梅克爾。
此外,基民盟的姊妹黨基社盟(CSU)黨魁史托伊伯(Edmund Stoiber)亦虎視眈眈。在爭奪基民/基社盟黨團提名2002年總理候選人的過程中,安地斯聯盟與史托伊伯結盟,支持後者出馬競選,對梅克爾造成極大壓力。梅克爾自知不敵,乃繞過盟友梅茲,與史托伊伯交換條件:支持後者競選總理,換來後者承諾在選後支持梅克爾排除梅茲、兼任黨團總召。
《時代週報》副主編烏利希(Bernd Ulrich)多年後回憶:2002年大選前夕,他與梅克爾一同出席在柏林郊區舉辦的基民盟催票健行活動。健行過程中,梅克爾冷靜地向烏利希分析自己當下的處境:她認為自己還沒把握,所以讓位給史托伊伯,等後者一敗選,自己就有資格接手黨團總召了;並且她也不能把總召之位繼續讓梅茲坐,否則她黨主席之位遲早不保——她並不針對梅茲,但梅茲必須走人(梅茲選後辭掉總召,並從2004年起淡出政壇10餘年,至梅克爾執政晚期才回鍋「復仇」,兩度競選黨主席皆失利)。
這位基民盟黨主席面對媒體記者如此坦然的姿態,給了烏利希極不尋常的印象:梅克爾不帶情緒、也毫不遮掩,就像處理科學問題那樣,向他條分縷析權鬥各方的利害關係,以及她的解決方案。而解決政治對手,彷彿就像解決科學問題一樣,也沒什麼好隱諱的。
同樣的性格,在多年後又讓烏利希訝異了一回:2015年2月,他與梅克爾一同在餐廳吃飯,當時德國剛就烏克蘭問題與俄羅斯完成初步協議,但普丁(Vladimir Putin)卻單方面打破承諾,突然進軍烏克蘭。梅克爾第一時間從手機訊息得知消息,臉色不改,伸出手指在餐桌上比劃、向這位同桌的記者詳細解釋普丁的進軍路線、戰略目標、政治企圖等等。最後淡定地說:
「這隻鳥好奇怪。」(Was für ein seltsamer Vogel,意指普丁是個怪咖)
然後繼續吃飯聊原先的話題。
這兩個例子都反映了貫穿梅克爾政治生涯最突出的特質——「非權謀的權謀」:政治意味著公開理性、不帶情緒的利害分析,以及合理務實的解決方案。
梅克爾的權謀風格,因而同時展現出矛盾的兩面。首先,梅克爾是個正派的「好人」:她開誠布公、不搞黑箱、不受挑釁、不爭強鬥狠也不報復、凡事對事不對人(事實上,根據許多記者、名人們的描述,梅克爾私下也確實是個暖心的好人)。但在另一面,她清除升遷障礙時快狠準的手段,卻也屢屢展現出科學理性的冷酷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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