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喜朗的情義政治路：日本最不討喜的「派閥密室之王」

2021/02/19 許仁碩

日本前首相森喜朗，因歧視女性發言登上國際媒體。在森辭去東京奧委會會長後，疫情下的... — 日本前首相森喜朗，因歧視女性發言登上國際媒體。在森辭去東京奧委會會長後，疫情下的東京奧運顯然更加風雨飄搖。圖／路透社

近來東京奧運組織委員會會長森喜朗，因歧視女性發言登上國際媒體。森在首相任內因屢次失言，支持率跌到日本政治史上最低的8%，僅一年就下台。而這次根據《共同通信》2月的民調，森會長在失言後的支持率則跌到6.8%的谷底。在森辭職後，疫情下的東京奧運，顯然更加風雨飄搖。

但2020年森喜朗親赴台灣弔念李登輝前總統的一席發言，提及戰前台灣出身的橄欖球員柯子彰，也讓許多台灣人深深感動。為何一位人情練達的老派政治家，同時又是知名的「失言王」？其背後不僅是性別議題，同時也顯示出森所代表的日本派閥政治傳統，與當代民意的嚴重隔閡。

圖為2020年森喜朗親赴台灣弔念李登輝前總統，當時森的一席發言，提及戰前台灣出身... — 圖為2020年森喜朗親赴台灣弔念李登輝前總統，當時森的一席發言，提及戰前台灣出身的橄欖球員柯子彰，也讓許多台灣人深深感動。但為何一位人情練達的老派政治家，同時又是知名的「失言王」？圖／報系資料圖庫

森喜朗在日本政壇素以「失言」聞名，不僅是性別議題的失言風波，同時也顯示出森所代表... — 森喜朗在日本政壇素以「失言」聞名，不僅是性別議題的失言風波，同時也顯示出森所代表的日本派閥政治傳統，與當代民意之間的嚴重隔閡。圖／路透社

▌密室之王：森喜朗的政治哲學

綜觀森的從政生涯，母校早稻田大學的橄欖球隊與辯論社，以及所屬派閥「清和會」，是其人脈組成的重心。

早大辯論社國會議員輩出，是森的一大助力。而前首相岸信介不僅替森站台，更引介森加入清和會，站穩第一步。

而在森就任總理時，早大橄欖球隊大西教練引介了球隊學弟奧克彥給他，森讓僅是外務省課長的奧自由進出總理室。而後派駐伊拉克的奧克彥在2003年遇襲因公殉職，森表示自己是「為了達成奧的遺願」，才爭取橄欖球世界盃在日本舉辦。

森喜朗認為派閥是政治的基礎，對內講究同志情誼與論資排輩，對外則務求勢力平衡和雨露均霑。例如現任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當年投靠清和會時，森就明言他絕不會給中途加入的小池任何職位，否則將對不起自始效忠派閥的成員——這也被認為是兩人不和的遠因。

綜觀森的從政生涯，母校早稻田大學的橄欖球隊與辯論社，以及所屬派閥「清和會」，是其... — 綜觀森的從政生涯，母校早稻田大學的橄欖球隊與辯論社，以及所屬派閥「清和會」，是其人脈組成的重心。早大辯論社國會議員輩出，是森的一大助力。而前首相岸信介不僅替森站台，更引介森加入清和會，站穩第一步。圖／路透社

在森就任總理時，早大橄欖球隊大西教練引介了球隊學弟奧克彥（圖右）給他，森讓僅是外... — 在森就任總理時，早大橄欖球隊大西教練引介了球隊學弟奧克彥（圖右）給他，森讓僅是外務省課長的奧自由進出總理室。而後派駐伊拉克的奧克彥，在2003年遇襲因公殉職。圖／路透社

小池百合子（左）當年投靠清和會時，森就明言絕不會給中途加入的小池任何職位，這也被... — 小池百合子（左）當年投靠清和會時，森就明言絕不會給中途加入的小池任何職位，這也被認為是兩人不和的遠因。圖／路透社

而森最自豪的，就是其在檯面下折衝樽俎的政治手腕。例如為與中國簽訂《日中和平友好條約》，事前躲在箱根的旅館中，打電話疏通日本的親台派議員，「當時還是轉盤電話，我撥電話撥到手指發疼」，總算壓下各方反彈。

在自民黨於1993年失去政權後，時任幹事長的森與長年對立的第二大黨社會黨密談，大膽提案推舉社會黨黨魁村山富市為首相，來交換兩黨聯手組閣。而面對社會黨的猶豫不決，森雖保證「自己」會保密，但轉頭就暗示幹部對外放話，將社會黨逼上梁山，自民黨成功重返執政。

而在森的首相任內，2001年已卸任的台灣前總統李登輝，準備以「醫治心臟病」的理由前往日本就醫訪問，也因此招致中國方面的外交壓力。當時日本的外務大臣河野洋平、內閣官房長官福田康夫都對李的訪日表達強烈反對意見，不過森喜朗卸任後表示，當時為促成李登輝赴日就醫，從2000年就決定不參拜靖國神社，更在前首相中曾根康弘與橋本龍太郎的建議下，破例任用剛到任外務省外政審議室室長，被認為是「中國幫」（China School）代表人物之一的阿南惟茂擔任駐中大使，以安撫中國。在提前佈局下，最終以「人道精神考量」批准簽證、促成李登輝順利訪日。

2011年「烏山頭水庫之父」八田與一紀念園區開幕，森喜朗（右）特別訪台現場致詞，... — 2011年「烏山頭水庫之父」八田與一紀念園區開幕，森喜朗（右）特別訪台現場致詞，同場還有時任總統馬英九、八田與一的孫子八田修一、時任台南市長賴清德。圖／報系資料圖庫

森也相當自豪自己與各國元首，例如時任俄國總統普丁、韓國總統朴槿惠、中國國家副主席曾慶紅之間的交情。並曾表示若安倍有意訪中（註：當時為2013年），他隨時可以出面協調黨內與中國。在爭取申辦奧運方面，森也強調自己與各國元首的多年經營，以及和國際奧會幹部足以稱兄道弟的關係，是東京申奧成功的真正關鍵。

除了外交之外，森還在回憶錄中透露，當初為了讓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同意申辦奧運，他不惜支持其子石原伸晃作為交換。而後在2012年，石原伸晃與清和會的町村信孝與安倍晉三競逐黨魁時，森果真表明支持石原伸晃。但另一方面，由於石原慎太郎任內推動由東京都出資購買釣魚台，導致日中關係緊張，森也認為以結果來說，幸好石原中途辭職，否則申奧恐遭中國杯葛。

圖為森喜朗的回憶錄《日本政治のウラのウラ》，圖中右邊的是本書執筆人田原總一朗，為... — 圖為森喜朗的回憶錄《日本政治のウラのウラ》，圖中右邊的是本書執筆人田原總一朗，為日本資深政治記者與新聞評論家。

▌派閥政治的兩面刃

情義深重、人脈廣、手腕高明，是森喜朗引以為傲的風範，但同時長年習於以「派閥邏輯」思考，輕視輿論與民意走向而缺乏自省，也是讓森不斷重蹈覆轍的主因。從擔任首相時，森就認為所謂「日本是神之國」、「中間選民最好都在家睡覺不要出來投票」等代表性失言，都是敵對派閥的記者惡意打擊他，想拉他下台，不是他的問題。

森之所以出任首相，是在小淵惠三首相突然中風倒下後，由自民黨五位高層會商後決定的，因此被未能與會的派閥批評為「密室政治」。森主張該場會議本要討論選戰策略，是因小淵中風而臨時變更議程，只是不及通知各派閥參加，並非有意排除。況且這是個爛攤子，他們也沒有禁止其他人參選，只是除了他也沒有人要擔。但在「密室政治」的負面印象之下，森內閣第一次民調的支持率僅有33.3%，是歷代第三低。

而之後森連續發生所謂「日本是神之國」、「中間選民最好都在家睡覺不要出來投票」等失言事件，但本人並不以為意，認為這都是敵對派閥的記者惡意打擊他，想拉他下台，不是他的問題。更何況他在上任後就發現罹癌，本來就當不久，更要跟媒體鬥到底。

最典型的例子，要數森在擔任首相時，日本水產實習船「愛媛丸」與美軍潛艦相撞沈沒，多名學生罹難的事件。當時森接到報告後，卻仍繼續打高爾夫，並表示：「那是意外，與我應變與否無關」，引起輿論強烈譴責，支持率跌至8%。對此森則反駁：「當時只聽說有船難，不知道有死者」、「一群人停在球場中間，會造成球友困擾。」並痛批媒體不僅不報他的澄清，明明沒有拍到他當天打球的畫面，卻播出他以前打球的資料畫面，是移花接木、做假新聞。

森認為媒體明明不知道檯面下的運作，「不懂什麼是政治的核心」，就不該亂批評。他也從不避諱對媒體施壓或提告，曾經因不滿新聞報導的角度，竟然一通電話打進電視台，逼得讓主播在現場節目上道歉。

對森來說，「政治核心」既然是由派閥與密室所構成，又何須費心爭取民意支持？當年即便民調剩8%，但他挺過了黨內造反倒閣，隨後同為清和會的小泉純一郎也成功接棒。在小泉在卸任後退出政壇之下，近年安倍晉三政權長期執政，森作為派閥長老的影響力依舊不減。

「一群人停在球場中間，會造成球友困擾。」當時森接到「愛媛丸事件」的報告後，卻仍繼... — 「一群人停在球場中間，會造成球友困擾。」當時森接到「愛媛丸事件」的報告後，卻仍繼續打高爾夫，引起輿論強烈譴責，支持率跌至8%。2021年因為歧視女性的發言，支持率又跌到6%，都是日本政壇罕見的最低紀錄。圖／路透社

情義深重、人脈廣、手腕高明，是森喜朗引以為傲的風範，但同時長年習於以「派閥邏輯」... — 情義深重、人脈廣、手腕高明，是森喜朗引以為傲的風範，但同時長年習於以「派閥邏輯」思考，輕視輿論與民意走向而缺乏自省，也是讓森不斷重蹈覆轍的主因。圖／路透社

當年即便民調剩8%，但森喜朗挺過了黨內造反倒閣，隨後同為清和會的小泉純一郎也成功... — 當年即便民調剩8%，但森喜朗挺過了黨內造反倒閣，隨後同為清和會的小泉純一郎也成功接棒。在小泉在卸任後，近年安倍晉三政權長期執政，森作為派閥長老的影響力依舊不減。圖／法新社

在組委會會長任內，即便在疫情蔓延下，民調顯示有8成民意傾向延後或停辦奧運，森也認為這不過是媒體蓄意操弄的結果，批評民意反對是「奧運開辦的唯一絆腳石」，完全無視日本民眾的不安。而在歧視發言後的「道歉」記者會上，森仍反嗆提問記者：

「反正你們媒體只是想看我笑話！」

森喜朗會出現6.8%的超低支持率，導火線雖是性別歧視，但也少不了民眾長年對森傲慢態度的怒火。

但森亦非紙老虎，失言風波後一開始從自民黨、日本奧會乃至國際奧會均低調不願表態，輿論即便全面聲討，但也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日本沒有人能叫森下台」。直到森在記者會上的傲慢態度激怒國際輿論，最大轉播商美國《NBC》刊登批判報導，許多贊助商亦表達疑慮，國際奧會才急轉彎表態譴責，加上小池百合子杯葛奧運籌備會議，才把森逼下台。

即便在疫情蔓延下，日本民調有8成傾向延後或停辦奧運，森也認為這是媒體蓄意操弄，批... — 即便在疫情蔓延下，日本民調有8成傾向延後或停辦奧運，森也認為這是媒體蓄意操弄，批評民意反對是「奧運開辦的唯一絆腳石」，完全無視日本民眾的不安。圖／路透社

直到森在記者會上的傲慢態度激怒國際輿論，許多國際贊助商亦表達疑慮，國際奧會才急轉... — 直到森在記者會上的傲慢態度激怒國際輿論，許多國際贊助商亦表達疑慮，國際奧會才急轉彎表態譴責，加上小池百合子杯葛奧運籌備會議，才把森喜朗逼下台。圖／美聯社

▌後森喜朗時代的殘局

森在宣布辭職後，旋即安排日本頂尖運動聯盟聯合會（JTL）會長川淵三郎接任。川淵較83歲的森年長一歲，是森下一任的JTL會長，兩人是親密盟友。川淵在會面後表示，森垂淚將會長一職託付給他，自己也感動落淚，就任後將請森擔任顧問，卻隻字未提性別問題。

森與川淵或許認為彼此的男兒淚，是一段兄弟義氣深重的佳話，但國內外輿論並不領情。這番發言引來了「密室交易」、「老男政治」等猛烈炮火，川淵隔天就改口不會接任。

最後在「年輕女性」、「運動員出身」的考量下，由前奧運選手，56歲的奧運大臣橋本聖子接任。然而橋本亦是清和會成員，當年就是被森欽點參選才踏入政壇，彼此間公開以「父女」相稱。就結果來說，雖逼退了森的兄弟，但也只是換成了「森的女兒」。

橋本亦是清和會成員，當年就是被森欽點參選才踏入政壇，彼此間公開以「父女」相稱。圖... — 橋本亦是清和會成員，當年就是被森欽點參選才踏入政壇，彼此間公開以「父女」相稱。圖為1995年從體壇轉入政壇的橋本聖子，以自民黨籍參選議員成功當選，橋本身旁即是森喜朗。圖／美聯社

眼看奧運聖火就將於三月開跑，是否停辦，若不停辦又該如何舉辦的決策時限，眼看就迫在眉睫。但被視為希望的疫苗遲遲無法到位，島根縣知事已表態在防疫考量下反對聖火入境。堅持「辦到底」的森雖然下台，是否會持續透過森派人馬發揮影響力，將是接下來關注的焦點。

此外，自民黨日前開記者會宣布，考慮開放女性議員旁聽黨內高層會議，但無發言權。這對長年以「女性政治家尚待養成」、「本黨沒有合適選區可提名女性」為由搪塞的自民黨來說，或許自認是改革，但在現在的氛圍看起來，反而更凸顯出自民黨的封閉與保守。

因為森的發言風波，而被搬上檯面的日本性別問題與派閥政治問題，究竟是船過水無痕？還是真會迎來轉變的契機？對日本社會來說，恐怕是比奧運更加重要的問題。

堅持「奧運辦到底」的森喜朗雖然下台，是否會持續透過森派人馬發揮影響力？將是接下來... — 堅持「奧運辦到底」的森喜朗雖然下台，是否會持續透過森派人馬發揮影響力？將是接下來關注的焦點。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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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仁碩

台北人，日本北海道大學法學博士，現任教於北海道大學法學研究科，台灣人權促進會執行委員。主要從法律社會學視角出發，關注東亞的警政體系、社會運動與歷史議題，並致力於研究教學、媒體寫作與社運實踐，希望為人權盡一份心力。為《轉角國際》、《鳴人堂》、《蘋果日報》專欄作家及《端傳媒》評論作者，外文評論散見於《Asia Democracy Network》與《朝日新聞論座》。譯有《憲法九條：非戰思想的水脈與脆弱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