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維吾爾人養豬?(下)狂奔脫貧必須「解散故鄉」
調駐英吉沙縣烏恰鎮托萬亞巴格村的村第一書記楊明,滿腔熱情地對官媒記者如此說道。而他所陳述的,正是當前南疆大多數農業縣頻繁使用的脫貧手段:透過政府主導土地流轉,向外招商攬資、興建廠房,並將因此而「多餘」出來的勞動力向外地輸送轉移。
鏡頭前的楊書記,指著工廠裡的婦女們,豪氣地說:「兩年前這些人都是農民,全都在地裡忙活,現在都成了工人。」而很明顯地,在土地流轉的過程中——至少根據這支宣傳短片,當事者的意願並不是最重要的決定性因素,而是黨的政策絕對要被貫徹。
政府將各農戶的土地給「兜」成較大片的土地,以較沿岸省份更為低廉的土地使用權轉讓費用、較外省更為低廉的勞動薪資,吸引廠商進駐投資,而配合政策的企業大多數為國有背景,或是自 2010 年來已藉著「對口援疆」政策而在新疆各產業插旗卡位的沿海外省資本。
葉城縣棋盤鄉的伊力尼什村即是一例:整村土地因「易地扶貧搬遷政策」而全被流轉出去,全村住進了工業園區,原有的農人則加入某間上海援疆企業蓋的手套工廠。
「從一個農民,變成一個工人,我特別高興。」受訪者對官媒記者這麼表示。
至於鄉鎮工廠無法完全吸納的「貧困勞動力」,則可以藉著跨區轉移來「解決」。換句話說,倘若就地脫貧有難度,就把人送到外地做工脫貧。
在國務院扶貧辦的公開文宣中,「勞動力轉移就業」是新疆自治區政府為確保「如期脫貧」而施行的重要「扶貧典型」:
2017 年起,自治區政府便已著手規劃,大規模轉移喀什、和田地區的勞動力,並將其定性為「三年轉移十萬人」的「政治任務」;據此,2018 與 2019 年間,自治區政府以火車轉移了14 萬餘名的「貧困勞動力」至外地外省就業,完成所謂的「跨區域轉移就業」任務; 2020 年 3 月,為確保各縣能「如期脫貧」,自治區政府「審時度勢」後,又追加轉移了南疆共 5 萬餘人至外地外省。共計 3 年內,自南疆轉移了約 20 萬名突厥裔勞工。
由此也可窺見,日前《BBC》專題報導的季節性勞務轉移並非特例,而是自治區政府支配區內少數民族勞動力的慣常策略。
與此相對,為了讓土地被流轉的外出工人們無後顧之憂,政府連帶推動了產業托管、老幼托養等措施。以喀什地區葉城縣為例,有近 16 萬多畝土地(約 1 萬公頃,約佔該縣的可耕地面的 14%)被流轉給養殖專業大戶或外來企業「託管」,共計 2,428 位老人與 1,941 位兒童被「集中托養」。
與去年 ICIJ 披露〈中國電文〉後,外界對拘留營體系疑似涉及強迫勞動的質疑相似(自治區指示各拘留營要「千方百計做好結業學員就業安置工作」),儘管官方已釋出不少樣板,依舊難以自現有資訊獲知在大規模勞動轉移之下,個體對於勞務與生活的安排,能保有多大的選擇餘裕。
外媒如《華盛頓郵報》及《南華早報》均曾嘗試接觸位於沿海城市的工廠,試圖採訪被流轉至此的維吾爾工人,可想而知,記者皆不得其門而入,且中國政府矢口否認在「職業技能培訓機構」或脫貧攻堅戰之中,存在任何形式的強迫勞動。
就此,長期關注服飾產業勞工權益的人權組織 Clean Clothes Campaign 與維吾爾海外組織共同發起的倡議——End Uyghur Forced Labour ——內容很值得參考:
該倡議因而認為,基於維吾爾與其他突厥裔少數族群遭受迫害的規模,中國應立即關閉類似設施,並呼籲在能夠證實情況改善以前,相關產業應調整其供應鏈、全面撤出新疆,並避免使用任何轉移出新疆的強制勞動力所生產出的產品。
▌「手機掃一掃,村民信息全知曉」
受近年已成為少數民族日常一部分的各類監控設施啟發(打分系統、檢查哨、警務站、臉部辨識系統),脫貧攻堅戰在新疆也不意外地應用了各類的監控技術。
據《新疆日報》報導,位於和田地區策勒縣的亞博依村,該村的第一書記李滿樹在辦公室掛起了一幅大型的全村家戶配置圖,李書記把村民們依收入多寡,分為紅色、橙色、黃色、綠色預警戶四個等次,每一戶配一個專屬的二維碼。任何幹部只要用手機一掃,就可以看到該戶所有人口的基礎資料與經濟數據,該數據會持續追蹤、每月更新。
李書記指出該「脫貧攻堅作戰圖」的目的是「透過二維碼,進行貧困戶收入的預警監測」,辨識出有「返貧風險」的村民,以「事前預警,事後幫扶」。有鑒於該「二維碼動態監測」的精準與創新性,這種將村落家戶分等次、訊息統整於同一平台、配二維碼以供幹部監測的設置,已在策勒全縣普及實施。
類似的資訊整合嘗試,於自治區政府內也已行之有年,除其他省份也常使用的「脫貧攻堅大數據平台」外,自治區人社廳建立了「農村勞動力轉移就業管理系統」,監控所有轉移就業人員的工作歷程、工作表現、薪資收入等。
▌「少數民族」被給定的缺乏
我們該如何理解這一系列發生在新疆的改變——包含「生豬養殖產業」在內的脫貧任務——所帶來的影響?
在概念上,從以上所引述的政府材料皆可以看到,無論是扶貧或是本文未覆及的反恐論述,其共通點都是將非漢族的少數民族群體,預設為具有諸多先天性缺乏的客體:
需要監控、需要教育,需要幫扶,需要做思想疏導。
儘管接受了政府與黨的安排,突厥裔群體仍舊被視為為中國屢屢製造問題的麻煩根源,於是乎,官方論述屢屢公開以雜草、病灶等比喻維吾爾族人;在扶貧工作中,即使「蒙受黨的恩惠」而脫貧了,被數據化及指標化(或是二維碼化)的維吾爾家戶,仍舊需被政府持續監控、「慎防」返貧。
而這裏面往往被忽視的是,南疆地區人口佔絕對多數的始終是維吾爾族。然而,在政府長期壓制之下,經濟上重要產業多被外省、國有企業把持,加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常態化政策,原生主流的維吾爾語言文化遭國家刻意邊緣化。整體社會結構、就業市場對突厥裔群體均十分不友善。
換言之,在原有的新疆脈絡下,並非突厥裔群體就一定顯得弱勢,而是國家早已意圖將新疆改造為一個以漢族為主的社會環境,使突厥裔群體成為弱勢,藉而合理化一切的社會改造、全面監控措施。
就此,西方學者則認為其脫貧政策在新疆,對維吾爾族所產生的衝擊,已經超出社會主義式扶貧政策的範疇,反倒更像是國家資本與科技監控體系的新合謀(關於學者們提出的「數位圍場」、「恐怖資本主義」等概念,請參考筆者前文)。目的在於社會控制,且擴展潛在的廉價勞動力來源,亦即使維吾爾族保有政治層面上的乖順與經濟層面上的生產性(to make them politically docile yet economically productive)。
▌人類減貧奇蹟?還是種族控制手段?
2020 年 11 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政府發佈《關於莎車等 10 個貧困縣退出的公告》,宣佈區內所有貧困縣成功脫貧「摘帽」。
同月 23 日,中國所有的貧困縣正式完成脫貧程序,提前完成「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底線任務,完成了「人類減貧史上的奇蹟」。「中華民族徹底擺脫絕對貧困、實現全面小康的千年夢想,即將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實現。」《新華社》於報導中如此註解。
數日前,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常委會會議中正式聽取脫貧總結彙報,宣稱黨在脫貧任務上「取得了令全世界刮目相看的重大勝利」。
綜覽而論,毫無意外地,黨所給定的扶貧任務如期達成,地方住民的物質生活也絕對如黨所宣稱地大幅改善。但我們需要認知到,扶貧永遠不只是扶貧,特別是在新疆。
當扶貧相關的產業性質已包含穩定豬肉供給並維繫一定的肉品銷量,已包括幹部透過「配對結親」進入每一個維吾爾家戶進行監測,甚至已涉及大量土地流轉、十數萬人被「勞動力轉移」之時,倘若有論者還堅持扶貧在新疆的果效,單單止於改善了以伊斯蘭文化為基底的突厥裔群體的物質生活,實在是過於簡化而自欺。
或許現階段,我們僅能透過官方材料、少數出逃個體的訪談,來一窺新疆的現況。然而,這個為了兼顧維穩與扶貧而生的監控式基礎建設及經濟佈局,未來在新疆(特別是南疆四地州)會帶來什麼樣的長遠影響,突厥裔群體所承受的傷害,又將如何纏裹、紓解,絕對值得更長期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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