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織「新疆棉」?中國再教育營的強迫勞動產業鏈疑雲
關於新疆拘留營,今年11月有兩批爆炸性的外洩文件,分別是《紐約時報》披露的400多頁內部文件,以及國際調查記者聯盟(ICIJ)取得的〈中國電文〉。這兩批文件關於新疆穆斯林群體大規模拘禁的直接證據,「白紙黑字」地逐項證實過去中國政府矢口否認的惡行,更是外界瞭解新疆現況的可靠參照點。
外洩文件中,共計7頁的〈吐魯番市集中教育培訓學校學員子女問答策略〉(以下簡稱為〈問答策略〉)一文,白紙黑字證實了外界對新疆拘留營目的的推論:強制拘留之後,執行思想上的「轉化教育」及關乎生計勞動的「職業培訓」。這份文件讓我們對於後者的施行,有了更多的瞭解。
如文中持續強調,政府一方面要治病般矯治「患者」的「錯誤思想」,另方面則需將被拘者轉換為「有技術的勞動力」,成為「懂漢語、學法守法、對社會有用的人」,而政府「正在通過招商引資,引進企業」來疏通渠道,好讓被拘留者「就地就業」,讓他們的家庭脫離貧困。
十一月底由ICIJ披露的自治區機密電文(以下簡稱〈電文〉)也證實了這點,所有具備結業資格的「學員」,一律要再進入為期三至六個月不等的「職業技能提高班」,以強化職業技能(要點編號19)。
被拘留營視為有用的「技術知識」包括了法律規範、就業技能以及國/漢語,即〈電文〉中要求每天集中學習的「三學」(要點編號8)。此外,〈問答策略〉宣稱在完成「職業培訓」後的勞動力引介程序中,受拘留者仍保有選擇性,只要符合「沒有工作」與「願意就業」兩項條件,就可以參與政府的介紹就業。
〈電文〉中的指示,則要求各單位要「千方百計做好結業學員就業安置工作」(要點編號20),保證有就業意願的人員可順利就業,並且結業後全員列管一年(要點編號21)。
然而這即是外界仍有所疑慮之處:政府宣稱「職業培訓」完的被拘留者,可依意願、自由選擇政府引薦的工作機會,但事實真是如此嗎?換句話說,除了目前已有機關文件證實的強制拘留、強制接受集中教育外,中國政府是否還執行了強迫勞動?
▌強迫勞動與棉花產業的疑慮
就此,西方媒體最早由《紐約時報》提出疑慮,認為拘留營的「培訓」很可能與政府疏通的勞動機會所強制掛鉤,被拘留者將無法自主選擇是否要參與勞動、勞動地點。其中,棉花—服飾製造產業鏈是首批被質疑可能涉及強制勞動的產業。
由中國異見人士所發起的民主倡議團體公民力量(Citizen Power Initiatives for China),在今夏發佈的調查報告指出,由於自治區政府近年積極促成紡織產業的垂直整合、吸引廠商至區內投資,促進接受過「職業培訓」的穆斯林勞動力與紡織服裝產業掛勾就業,再加上棉花從種植、採摘到加工,從紡織廠到成衣服飾生產,整個棉製品的產業網絡錯綜複雜,且實證資訊不透明,因此來自新疆的棉產品中,哪些是經手於一般勞僱體系,哪些又來自具有強制勞動疑慮的拘留營體系,現階段已難以區辨。
▌誰在使用新疆棉?
由於新疆的棉產量佔中國總量的八成以上,外界因而對中國棉製品的勞動力來源表達疑慮,例如《ABC》及《BBC》在報導中點名了標榜使用新疆棉的無印良品、Uniqlo,《華爾街日報》則點名了H&M、Esprit、Adidas、GAP等著名品牌,在產品供應鏈中使用了有疑慮的供應商的棉產品。
根據非營利機構Business and Human Rights Resource Centre針對新疆棉議題的追蹤,Adidas、Nike、Uniqlo、Esprit、H&M、IKEA等品牌皆已對此做出回覆。面對外界質疑,大多數品牌表示由於產業鏈分工的緣故,並沒有直接位於新疆的合作供應商,但並不能確保更上游的次級供應商沒有使用來自新疆的棉花,僅表示會針對各級棉花來源進行清查。
但其中幾家已確認部分棉料來自新疆的品牌,如H&M、Adidas、IKEA,也強調其供應商都有通過全球最大的棉花生產認證組織Better Cotton Initiative(BCI)的永續性認證,確保棉料生產過程符合國際勞工規範。
對此BCI發佈了聲明,表示瞭解公眾的疑慮,但目前並仍無直接證據證實其認證廠家使用了強制勞力。然而,BCI理事會已決議針對新疆現況進行追蹤與介入評估,計畫於2020年一月前,繳交一份針對新疆現況的第三方分析報告,檢視現有認證機制。並依據報告結果,修正現有認證機制,確保其棉花產品不涉及任何形式的強迫勞動。最終BCI宣示,對新疆棉生產過程的清查,將會是該認證組織2020全年的工作重點。
簡言之,目前有充足理由可懷疑拘留營「培訓」出的「技術勞動力」,已被導入新疆的棉花紡織業,但尚未有直接證據可證實其勞資關係屬強制勞動。無論有無(直接)使用新疆棉,各國際品牌皆已意識到此議題的嚴重性,並正逐步清查供應來源。
這樣的「難以證實但有高度疑慮」的道德考量,也逐漸擴及其他產業,杯葛任何與新疆廠商有生意往來的公司的聲浪也日漸擴大。以德國為例,《德國之聲》已開始對在新疆投資,與中國監控設備產業合作的德國企業——福斯集團和西門子——報導施壓;又如世界銀行,儘管尚未有直接證據,其仍決定縮減在新疆的貸款項目,以避免不受監督的款項,流入有問題的「夥伴學校」。
▌有技術的「富餘勞動力轉移」
事實上,全面抵制背後的疑慮並非空穴來風。
聲稱「職業培訓」的強制拘留營,於2017年春季開始大量設置、運作,同一時期,新疆的政府文告與黨政媒體,也出現一連串以「城鄉富餘勞動力轉移」為關鍵詞的政策宣傳。該年4月,新疆自治區政府啟動了喀什、和田地區的「城鄉富餘勞動力轉移就業工作」,政策目的計劃在三年內完成十萬人的轉移與「吸納安置」,政策執行似乎極其成功,僅2018年上半年間,兩個地區就有近四萬人被轉移就業。此後轉移工程也拓展到阿克蘇地區、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等地。
為滿足特定政策目標、以政府主導,針對特定對象安排跨區域就業的「富餘勞動力轉移」,並不是新出現的政策工具,中國其他省份在過去數十年間也實施過類似政策。
但2017年新疆重啟該政策的特殊之處,在於政策目的並不限於經濟考量,還包括了反恐維穩。實施重點目標為少數民族的農牧民,並喊出「培訓一人,就業一人」的口號,無獨有偶,〈電文〉中關於營內「技能培訓」的指令恰為「結業一批,就業一批」(要點編號20)。「富餘勞動力」經「全員培訓」後,由自治區國有企業和駐疆央企分批次接收,完成安置與就業,例如,自治區政府獨資的新疆中泰集團是報導常出現的集團公司之一,其涉及安置勞動力的產業類型幾乎無所不包,涵蓋了棉紡、化工、能源、聚合物包裝等。
這會是巧合嗎?政府開始大量關押穆斯林群體,依〈問答策略〉中的目標,將被關押者轉換為「有技術的勞動力」,在同一時間段內,國家也強勢主導了大規模的「勞動力轉移」。種種資訊,都在在增強了外界對於新疆產業中存在強制勞動的疑慮。
「城鄉富餘勞動力轉移」,是否即是政府「強制勞動」政策的變異詞?目前尚未有明確的政策文件證實兩者之間的關係,但這將是未來值得持續追蹤的要點。
▌過去相對「溫和」的「嚴打」階段
最後,《紐約時報》的洩漏文件,提供了一個明確的參照點——陳全國「應收盡收」的政策思路,讓我們得以由此出發,回頭對照前幾年陸續傳出的,去極端化政策執行的新聞片段,歸納出一個政策收緊的動態圖像。一個從嚴厲到更嚴厲,從針對個體到無差別拘捕的加壓過程。
總部位於香港的鳳凰衛視,旗下鳳凰網於2015年所做的專題「新疆去極端化調查」,內容囊括多位縣委書記、地方幹部的專訪,儘管觀點仍不外於中國官方論述,但已是當時少有的、出自區外媒體的系列報導,即可作為官方論述趨勢的一個參考。
但最有意思的一例,是《鳳凰周刊》(同屬鳳凰衛視)記者與喀什地區行署副專員、疏附縣委書記的訪談,頗具有對照性。受訪的朱雪冰書記和記者的談論主題,圍繞在2014年呼應習近平新疆講話(相關背景可參考《紐約時報》報導主文),而啟動的「嚴打暴力恐怖活動專項行動」的地方執行情況。
談到在「宗教氛圍扭曲」下執行「嚴打」政策,朱書記認為工作量大、牽涉的人也多(當時「一體化聯合作戰平台」一類的數位監控工具尚未普及),因為不只要找出特定的非法活動人士,還要「做好家屬的教育與轉化工作」。無獨有偶,小規模的再教育營也是在與此相近的時間段開始運作。
「會有誤抓的可能嗎?」當時政治氛圍還容許刊出記者的追問。朱只屢屢強調甄別工作的重要性、官員會慎重地反覆核查。並指出當時的工作重點,仍在於識別出國家認為有問題的特定人士,給予轉化教育。然而,儘管安插了黨政幹部進入鄉鎮,每座村落設置八條不同的秘密通報管道,且將線報數量與年終考核掛鉤,仍舊有政策宣傳覆蓋度、針對性不足的問題。於此,朱在訪談中點到為止地,說了句——對照當前的洩漏文件——意味深長的話:「具體怎麼做,我們也進行了一些探索。」
在這個當前看來相對「溫和」的「嚴打」階段,將伊斯蘭思想描繪為病疫的修辭已開始浮現,然而基層幹部似乎在政策執行面上,仍可保有一定的操作彈性。例如,朱屢屢提及要「充分信任少數民族幹部」、「不要把所有人都推到對立面」云云。
▌政策收緊:從「不能冤枉人」到「應收盡收」
他甚至舉了個當時的實際案例:「有個村裡的支部書記一直幹得很好,沒想到前幾個月,他的侄子參加跨國恐怖組織了……我們該怎麼評定這個幹部?……這樣的問題需要認真處理好,不能冤枉一個好幹部,也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隱患。」該案例若出現在今日,依據ICIJ公開的〈“一體化聯合作戰平台”每日要情—第20期〉,標準處置程序將是「暫不能排除嫌疑的[涉恐嫌疑人],要集中培訓」。
朱還提及當地的刑事治安案件,最多也不過是其他省份的十分之一,但中國社會公眾往往有所預設地看待維吾爾族,「[維吾爾族]現在到處受歧視。但這是1000多萬人,如果把這個群體全部推到對立面,那是一個什麼概念?其實維吾爾族人……有時候可能對自身價值有一些需求,這是很正常的,關鍵是我們怎麼理解。」
在崗位上的黨幹部各是怎麼理解的呢?官方資料顯示,受訪當時,朱雪冰還兼任了喀什地區行署副專員一職,而他的一位同為行署副專員的同事,正是《紐約時報》報導中,認為主政者應當「更好地瞭解維族傳統」的王勇智。
顯而易見地,隔年(2016)強硬派的陳全國主政新疆,被ICIJ稱為「拘留營設計師」的自治區黨委政法委書記朱海侖上任,一系列的政策趨勢便不再容許「不能冤枉人」、「信任民族幹部」、「不把人們全推到對立面」這類言論了。任何有嫌疑的少數民族幹部、知識份子皆未經審判甄別,在「應收盡收」的政治教條之下,全數納入再教育營系統了。
《紐約時報》的披露報導中,日後轉專任莎車縣委書記的王勇智,配合了新的治疆方針,提高安全開支達13.7億人民幣,用於設置檢查站和監視設備,但卻在執行強制拘留政策的過程中,因試圖軟化上級要求、「打折扣」,甚至釋放營中拘禁的七千餘人,而在2018年被雙開、立案調查。諷刺的是,這位當年仍主張要「詳加甄別、充分信任」的書記朱雪冰,似乎做足了適當的思想調整,對上級政策做了與王勇智不同的選擇,也在黨政體系裡扶搖直上。
事實上,當〈教育管理〉和〈問答策略〉這兩份震驚世界的冷血文件,於2017年夏季在吐魯番市發佈、實施時,他已獲升任,擔任吐魯番的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執行著自治區政府「應收盡收」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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