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百年啟示錄:不平等世界引爆的世界大戰?
今年11月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百年紀念。整整一世紀當中,關於討論戰爭起因的文獻可謂汗牛充棟,大部分集中於民族主義、聯盟政治等。即使只有中學程度的普通人,應該也都知道:「是某某皇儲被殺,導致各國紛紛捲入、變成大戰。」
在眾多一戰的起源論述中,「世界大戰起於帝國主義」的批判,是當今較少人討論、但卻曾是主流觀點。從霍布森 (John A. Hobson) 的經濟理論,到列寧的十月革命——這些反帝國主義的主張與社會主義連結,直接形塑21世紀的全球政治——雖然社會主義因蘇聯垮台、中東歐轉型等事件一度沉寂,但近來又有逐漸復活的趨勢。
這裡說的復活並不是共產復辟,而是馬克思經濟史觀的更新。近來專攻經濟不平等、提出「大象曲線」的學者米蘭諾維奇(Branko Milanović)在其大作裡主張:第一次世界大戰是由交戰國內的收入和財富不平等引起,也是帝國為了控制國外市場與投資區域而戰。
米蘭諾維奇的論點,可以歸納為以下的因果鏈:
乍看之下頗為有理,但仍有許多經不起推敲的地方。最明顯的當屬忽略地緣政治的作用,這也是經濟學家最為人詬病之處。
事實上,一戰前歐洲列強往往透過妥協與合作,進行權力平衡。如19世紀末英法與英俄在殖民地都有嚴重爭執,卻未發生大戰;英德交惡,主要是因為海軍競賽,與德國追求地位使然。
即使談到經濟方面,米蘭諾維奇也有許多謬誤,像是資本與殖民地的關係。毫無疑問,列強搶占殖民地,但這時期多數帝國的資本並沒有大舉流向殖民地。法國、俄國資本多留在歐洲,英國則前往「新世界」,包括美國、阿根廷、澳大利亞等地——換言之,他所謂「帝國輸出資本,因而爭奪殖民地」的邏輯並不成立。
米蘭諾維奇較讓人信服的是,他精準地指出,一戰前的全球化確實引發了各國的不平等。大約從19世紀中葉到大戰前夕,出現了工業革命時代的全球化現象,主要是由英國推動自由貿易和開放市場。歐洲列強透過貿易、迅速累積資本,再加上殖民地與發展中地區提供資源,也消費部分商品的國際體系。
這時期與我們現在熟知的世界極為相似,由於交通技術的改進,誕生了大型輪船、蘇伊士和巴拿馬運河,得以連結全球商業。電信工程也出現跨大西洋與跨太平洋電纜,可從英國發電報到拉丁美洲或遠東,讓投資者和商人快速進行溝通,從而擴大市場版圖。
種種全球性的連接,不只縮短世界距離,亦代表著成本下降。更重要的是,多數國家擁護自由貿易,降低了對進口商品的壁壘。此時各國出口貿易佔GDP的比例均見提升,如英國約從12%增加到18%、德國也從10%上升到16%,全球平均則是約從6%增長到8%。
不過,自由貿易固然將工業革命帶來的好處帶到世界各地,尤其有利於歐洲列強,但也加劇了不平等。以代表收入的基尼係數來看,依照一戰前4年的平均數字:英國達到55、美國49、荷蘭50、日本47。學界通常把40當作警戒線,若達到50以上就很有可能引發國內動盪和政治反彈。
再看財富集中的情形。各國收入最高的1%階層可謂富可敵國,同樣依照一戰前4年的平均數字:英國1%階層享有該國22%的財富、德國18%、法國22%、日本32%。這還是用徵稅紀錄估算,若直接從財富規模來看更是驚人,英國達到68%、法國55%、美國也有44%。
此外,工業革命使農村人口大規模遷移到製造業城鎮,啟動新一波的城市化,卻加深貧富差距;工廠生產力獲得提高後,製造的產品超過了國內容量,需要靠貿易輸出到海外市場。這些歐美故事是現代國家發展的範本,同樣適用於亞洲,從明治日本到中印崛起,如出一轍並無例外。
承上所述不難了解,全球化是週期性的過程,雖會受到不同的外在因素干擾——像是戰爭或政策——而有所起伏,但數度修正後呈現的樣貌仍如此相似。很大程度上,主導全球化的力量所追求的目標,是如何有效地分配資源,包括勞動力、資本等生產要素,這會帶來龐大利益,也必定會造成輸家。
申言之,全球化破壞了原有的國際和國內權力結構,社會經濟產生劇烈變化,之後就出現不平等。在一國內部積累後,往往會引起受壓迫者的暴力反應,雖不能如米蘭諾維奇論斷全球不平等是大戰內生(endogenous)的主因,但可說是製造衝突的驅動力之一。
諷刺的是,大戰帶來的慘痛傷亡、戰時為了軍需的徵收與稅收、對實體建設的破壞等因素,減輕了全球不平等的現象。再加上各交戰國為求擊敗對手,大量印鈔和籌集資金,刻意忽略債務赤字和貿易平衡,使得歐洲戰後出現嚴重的通貨膨脹,更引發社會階級的重新洗牌。
一戰結束後觸發的重分配效應,受到美國孤立主義推波助瀾,更加激烈。由於戰後華府採取許多貿易壁壘與限制,各國也紛紛以關稅報復,全球化此時業已崩潰。跟著就是大蕭條來臨,不僅富豪階級陸續消逝,中產與普羅大眾生活益發艱難。
「逆全球化」的浪潮催生了納粹、法西斯等各類民粹主義,政客們利用人民對不滿現狀的憤怒,將國家與世界帶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二戰捲入的國家更多,影響層面更廣,以最激烈的方式重新分配收入與財富。但經過冷戰與後冷戰時期的全球化、第三次工業革命與主要大國長保和平,世界又再度面臨不平等加劇的狀態。
需注意的是,縱使如法國經濟學家皮凱提(Thomas Piketty)預測「21世紀有重現19世紀不平等的趨勢」,也不意味不平等必然引發衝突。因為現在大國多有著比過去更好的社會福利等安全網,得以救助弱勢群體;社會階級的流動性也更明顯,透過教育制度成為中產的例子所在多有,這些都使大多數人能忍耐不平等的現象。
然而,西方先進國家近來也漸漸出現逆全球化的現象,具體呈現在選舉的結果上。選民逐漸轉向拒絕全球化的政黨,中間偏左黨派生存變得困難,中右翼黨派則更加本土化。像是美國的共和黨曾是自由貿易的狂熱分子,但兩年前他們選擇了倡導「美國優先」的川普。
這使得川普政府對全球化的抵制更強,因為他們認為選民偏好本土化的政策。於是可見到外國收購被封鎖,特別是嚴厲審查中國資本;採取針鋒相對的關稅措施,特別是逆差最大的中國;國內公司獲得政策補助,像是甫簽訂的「美墨加協定」(USMCA)就以提高汽車業工資、試圖把工作留在美國。長期而言,這些措施無可避免會導致貿易萎縮。
說穿了,雖然全球化造就目前相互依存的國際體系,但它是一種內在不穩定的體系,會讓大國滋生不安全感。因為不滿現狀的修正主義國家會利用各種政策,保護其新興產業,以面對外來競爭、追趕領先者。
對領先者來說,維護優勢理所當然。因此挑戰者保護國家產業的政策,將被視為是對領先者與體系的破壞,必須壓制與導向正軌。說穿了,各國都在追求對己最有利的態勢,而最終將形成零和遊戲,正是現在美中貿易衝突的背景。
從一戰到二戰,歷史已經告訴我們,全球化衍生的不平等與逆全球化的作為,均是激發衝突的重要因子。加上美中爭霸不只貿易衝突,更涉及技術、軍事,乃至於意識形態等全面性的對抗,使得情勢益加複雜。未來數年間華府與北京必須嚴加管控衝突,才能繼續這個時代的和平。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