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行任務遇到大城淪陷，台籍無國界醫生林昇誼的蘇丹見聞錄

「我沒有預期到會遇到El-Fasher（法舍）被攻陷，造成大量傷患的情況，我沒有預期到有這麼多嚴重不良（的患者），嚴重貧血的比例會這麼高。」

—— 無國界醫生 林昇誼

2025年12月4日才從蘇丹回台的林昇誼，平常在台灣的身分是林口長庚醫院麻醉科主治醫師，同時她也是人道醫療組織無國界醫生的一份子。林昇誼從2024年起，接連去了阿富汗昆杜茲的創傷醫療中心、獅子山共和國的婦幼醫院，2025年9月再度前往蘇丹塔維拉（Tawila）駐點9週，協助當地的產科與創傷外科。

沒想到在蘇丹執行任務期間，林昇誼便遇到快速支援部隊（Rapid Support Forces, RSF）攻陷達佛地區（Darfur，另譯達爾富爾）第一大城法舍（El-Fasher，另譯法希爾），導致有大量流離失所的人逃到林昇誼所在的塔維拉，而啟動大量傷患機制。

林昇誼說：「Google Map說距離是56公里，大家可能會覺得說56公里很近，開車1個小時就到了，但其實那邊路況很差，它不是鋪柏油路，它都是砂石路上上下下的。」林昇誼不斷強調，當地道路有多顛簸，還分享了一段小故事：「我問我們開刀房的護理師，他是蘇丹當地人，他今年初從很靠近法舍的小鎮過來到我們塔維拉這邊，他就說花了3天——第一天他要先騎驢子，然後第二、第三天花錢坐那種可以載上百人的那種大卡車。」

林昇誼特別提到這個故事，和統計有關：「我可以跟你們講一個數據，10月26日RSF攻陷法舍後，大概10月28日那天官方統計是一晚從法舍逃來塔維拉的人大概有889人。為什麼說是一晚？因為他們那邊沒有路燈，都是砂石路，所以他們是早上就出發，經過一天之後抵達，所以大部分都是在晚上時，會有大卡車一卡車一卡車地抵達。」

為期30分鐘的分享活動上，林昇誼就至少提了3次當地沒有柏油路，以及蘇丹人騎爐子的事情：「去蘇丹之前，我真的沒有預期到說他們真的是騎驢子，交通工具是驢子。我以為去阿富汗和獅子山共和國就已經夠偏遠了，但他們真的是騎驢子。」從林昇誼的分享中，就能聽出她對「騎驢子」的這件事情有多驚訝，這也凸顯出蘇丹的基礎建設和台灣的生活環境天差地遠。

2003年達佛內戰與快速支援部隊

林昇誼提到的快速支援部隊（RSF）成立於2013年，前身是遊牧民族武裝民兵組織金戈威德（Janjaweed，意譯：騎兵隊），兩者和達佛地區淵源頗深。

2003年達佛地區發生內戰，金戈威德在前蘇丹獨裁領導人巴席爾（Omar al-Bashir）的支持下，負責鎮壓「叛亂」的部落。金戈威德雖然成功協助巴席爾掌控達佛地區，但也因此造成10-30萬人死亡，250萬人流離失所，而面臨在達佛地區試圖種族滅絕、種族清洗少數族裔的批判。2013年，巴席爾將金戈威德民兵組織改為RSF，隨後又在2017年將RSF升級成一支獨立的安全部隊。

2019年，當蘇丹民眾走上街頭，抗議巴席爾長期執政近30年之際，RSF便趁這個機會發動政變，順利推翻巴席爾，隨後成立了過渡政府。然而，這個過渡政府維持的時間並不長，2021年10月，RSF和蘇丹武裝部隊（Sudanese Armed Forces, SAF）結盟，聯手推翻過渡政府，並由RSF和蘇丹武裝部隊共同治理蘇丹。這起事件也為2023年4月爆發的蘇丹內戰埋下禍根。

蘇丹武裝部隊是蘇丹政府軍，總司令布爾汗（Abdel Fattah al-Burhan）就是現在蘇丹的國家元首，至於RSF的領導人達加洛（Mohamed Hamdan Dagalo，又稱黑梅提Hemedti），在內戰爆發前則是過渡政府的二把手。

蘇丹武裝部隊和RSF兩支軍隊共同治理蘇丹的問題就是，不是政府軍、卻又有獨立性質的RSF，今後該併入蘇丹政府軍嗎？現在的蘇丹是軍人治國，如果RSF不併入蘇丹政府軍隊的話，在蘇丹邁向文人政府之後，今後又該由誰來領導軍隊？

在布爾汗和達加洛兩人都想保住權力地位、不想失去財富和影響力的情況下，雙邊在2023年4月15日爆發內戰直到現在。這場衝突截至目前已有超過15萬人死亡、1200萬人流離失所。

法舍遭圍城18個月

法舍（El-Fasher）是達佛地區最後一個遭RSF攻陷的主要大城，RSF的圍城戰術禁止食物運進城中，還在城市周圍建造土牆，不讓居民逃離現場。

林昇誼說：「在今年10月26日RSF攻陷法舍之前，他們就已經把法舍圍起來，圍城18個月。在這18個月當中，他們不讓任何物資——包括食物——進到法舍裡面。所以我在那邊看到很多從法舍逃過來的病人，他們因為沒有食物吃，所以真的是非常非常的瘦。」而法舍被RSF攻陷之後，RSF就禁止包括無國界醫生在內的人道救援組織進入，所以現在法舍內部狀況並不明朗。但有大量民眾逃離法舍的情況來看，內部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林昇誼舉例到，很多逃到塔維拉的小朋友們，因為營養不良的關係體型都會非常瘦弱，可能林昇誼目測才1歲的孩子，實際年紀可能要再大個1、2歲。根據無國界醫生的統計，2025年10月18-19日抵達塔維拉5歲以下孩童當中，75%患有急性營養不良，當中26%更是嚴重營養不良。

當地民眾甚至因為嚴重營養不良，也出現嚴重的貧血問題。一般而言，女性血紅素的數字要在12g/dL以上，但在蘇丹當地，甚至連年輕男性的血紅素平均值都只有5或6g/dL，林昇誼甚至遇過血紅素只有2.7g/dL的患者，這些都是她在這趟任務之前，未曾想過的狀況。

退一步來說，早在RSF攻進法舍之前，RSF就已經對周邊地區造成影響。例如，法舍南部的滲滲（Zamzam，另譯紮姆紮姆）難民營，早在2024年8月就已經發生飢荒而引發關注。滲滲難民營收容了約50萬名流離失所者，2025年4月RSF佔領滲滲難民營時便殺害2,000名平民。所以當法舍淪陷時，外界就很擔心種族滅絕的問題將再度上演。

目前認為，RSF佔領法舍之後已有數千人遭到殺害。耶魯大學人道研究實驗室則透過分析衛星影像發現，RSF似乎透過強迫遷移和簡易處決的方式，系統性地蓄意針對富爾人（Fur）、扎加瓦人（Zaghawa）和伯提人（Berti）進行種族清洗。更有一說認為，RSF控制法舍的暴力程度，相當於盧安達大屠殺最初24小時的狀況。

富爾人、扎加瓦人、伯提人和後述的馬薩利特人（Masalit）有一共通點：他們並非阿拉伯遊牧部落，而屬非洲黑人部族。2003年的達佛內戰，正是因為因為土地沙漠化的關係，阿拉伯遊牧民和黑人部族為了爭奪資源而爆發衝突。當時富爾人、扎加瓦人和馬薩利特人籌組蘇丹解放軍（Sudan Liberation Army, SLA），最後遭到金戈威德民兵組織（RSF前身）鎮壓。這次RSF再度針對黑人部族，有如歷史再度上演。

非政府組織人權觀察（HRW）認為，這段時間RSF及其盟友在達佛的行動，很可能已經構成涉嫌種族清洗馬薩利特人，目的是要讓這些馬薩利特人、或非阿拉伯社群的少數民族永久離開這個地區。

美國也已經在2025年1月認定，RSF及其盟友犯下種族滅絕罪。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布林肯在聲明中指控「RSF及其盟友系統性的謀殺男人和男孩，甚至是嬰兒，並基於種族偏見蓄意針對特定族裔的女性和女童進行強暴或其他殘忍的性暴力行為」。美國也因此制裁RSF的領導人達加洛，隨後也對蘇聯政府軍的總司令布爾汗（即蘇丹現任國家元首）採取類似措施。

台灣人應常存感恩的心

林昇誼說：「出完任務回來我都會覺得說，回到台灣，我們有柏油路、坐車不會很顛簸，有冷氣、有床睡、有乾淨的水、有食物可以吃，然後至少我們還沒有戰爭。我從阿富汗回來就覺得說，男女平權這件事情，不是一夕之間就出現了，從以前那麼傳統的社會演變到今天，其實是靠很多前人的努力，不是一夕之間突然就好了，這些事情都不應該被視為理所當然。」

林昇誼強調，對於台灣的平權與便利，我們應該要常存感恩的心，「這些事情都不應該被視為理所當然，前人的努力都是需要心懷感激的，因為很有可能在突然之間（就消失不見），像阿富汗的話就是政府換了之後，又慢慢慢慢地打壓，變成現在這個樣子。」2021年8月，塔利班攻下喀布爾，美軍全面撤離阿富汗，阿富汗重回塔利班手中，塔利班逐步限縮女性權利，就連並非當地人的林昇誼，在阿富汗執行任務的期間也需要戴上頭巾。

談起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加入無國界醫生，林昇誼說她念高中時期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他的夢想就是加入無國界醫生，而在林昇誼心中埋下一顆種子：「我覺得台灣的醫療環境，相對於我去過的那3個地方是非常充足的，這會讓我覺得我需要去更需要我的地方。我也想藉出任務的機會，去看看和台灣不一樣的社會，來提醒自己要常懷感恩的心，可以的話就盡一己之力，去幫助那些真的是非常需要幫助的地區。」

「人看到快樂的故事和悲傷的故事，通常會記得快樂的事情，然後悲傷的事情就會比較容易忘掉，我覺得這就是人性。」

—— 無國界醫生 林昇誼

林昇誼透過無國界醫生走訪前線，看見台灣和這些相對遙遠的國家，雖然生活機能有很大的差別，但關心家人健康安危的心，並沒有太大不同：「其實就跟台灣一樣，醫院有陪病的家屬，但醫院裡面陪病的家屬不能太多人，所以其他人就會留在醫院的公共區域的一棵大樹下面，下面都是泥土啊、砂石這樣，不會鋪柏油，所以他們晚上真的就是睡在那個砂石上面，頂多蓋個毯子，反正就真的是睡在大自然裡面，然後早上起來再去探望病人。」林昇誼也打趣地說，好處就是晚上星星看得很清楚。

林昇誼說：「我希望大家多關注蘇丹的問題，其中一個原因是說，之前大家可能比較沒有關注（蘇丹）才會造成18個月的圍城，18個月都沒有食物進到法舍裡面，造成蘇丹人民非常嚴重的營養不良。現在武裝衝突還在繼續，甚至有種族滅絕的可能性。過去18個月已經來不及了，飢荒已經發生了，營養不良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但是至少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趕快關注，希望可以改善當地人民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