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聯合國駐蘇丹人員:枯萎的和平幼苗、陷入危機的百萬兒童
文/陳希彤 (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2023年4月穆斯林齋戒月來到尾聲,蘇丹卻在此時再陷戰亂。戰火自4月15日爆發蔓延,蘇丹準軍事組織「快速支援部隊 」(RSF)攻擊首都喀土穆國際機場、總統府、國防部大樓等重要戰略設施,蘇丹政府軍武裝部隊(SAF)及RSF在街頭直接衝突——SAF派出戰鬥機在市中心攻擊,RSF則闖入醫院、學校與民宅。
短短72小時內,戰火已從首都擴散至蘇丹多個城市。衝突開始後一星期 (4月22日),我訪問了身處蘇丹的香港朋友、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傳訊主任Candice,希望了解當地的情況。
蘇丹本身位處非洲東北,是非洲面積第三大的國家,東北瀕紅海,南方接壤南蘇丹、中非共和國、衣索比亞及厄利垂亞,西接查德,北連埃及、利比亞。在2022年由和平基金會發佈的脆弱國家指數(Fragile State Index)中,蘇丹名列第七。
地理上位處戰略要地,蘇丹亦是「非洲之角」的其中一員。非洲之角多國長年受乾旱所困,聯合國難民署指出,預計現時(2023年3月至5月)已經是非洲之角國家連續經歷的第六個乾旱的雨季。而政治上亦長期動蕩不安,所以此次蘇丹衝突,亦等於在整個地區火上加油。
至於首都喀土穆則位處兩河之交,從烏干達而來的白尼羅河(White Nile)與來自衣索比亞的藍尼羅河(Blue Nile)在喀土穆交匯,向北流向埃及,再流入地中海,可見其重要地理優勢。另外,蘇丹多年來有兩個地區常為衝突所困,包括西部地區達佛 (Darfur)及在2011年獨立、成為世界上最年輕國家的南蘇丹。
問及主要在首都生活的Candice及其同仁在開火當日,是如何感覺衝突的動靜,他說其實4月15日前已經有些微的動靜,例如有額外軍力駐守及軍事調動。然而即使如此,當首都發生巷戰,仍讓人措手不及。當地人更告知他,這個景象20年未見。
而進行訪問之前,Candice已經在喀土穆市中心滯留了一星期,第八天終於被轉移至首都圈外相對稍微安全的地區,再等候機構安排。市區內亦一片寂靜。他指出首都內不少人民已經逃至東部的城市,或者越過國界至查德及埃及,可以預料將有新一輪的難民潮。
值得留意的是,這些附近的國家除了本身移民人口,亦有大量因為氣候變化或貧窮而於國內流離失所的人口(internal displaced population, IDP),外來的難民潮無疑將加添各國及整個地區的人口壓力,雪上加霜。
多年來,蘇丹內部衝突連連,而最近一次大規模的衝突需要回溯至2019年。當時蘇丹發生大規模示威,其後軍方發動政變,推翻執政30年的強人總統巴希爾(Omar al-Bashir)。巴希爾在 90 年代開始執政,其中分別扶植本次衝突中的兩方 : 目前實質統治蘇丹的臨時政府主席及蘇丹武裝部隊總司令布爾汗將軍(Abdel Fattah al-Burhan)、與臨時政府副主席達加洛將軍(Mohamed Hamdan Dagalo),他們二人分別統領及指揮SAF及RSF。
2019年SAF及RSF倒戈加上公民抗命,巴希爾下台之後,成立以軍人為主幹的過渡政府。但軍人與公民團體之間就因過渡政府的權力協商問題,短短幾個月就再次推翻和談,甚至後來在2019年6月3日於喀土穆的國防部廣場發生大屠殺。
當時以RSF為首的武裝部隊向在國防部大樓附近的和平示威者開火,之後全國大搜捕、公開處決,更將被刑求虐死的民眾屍首丟進尼羅河。6月6日,非洲聯盟宣佈暫停蘇丹的會籍。最後在同年8月,聯合國、非洲聯盟、阿拉伯國家聯盟及美國施壓,蘇丹軍政府與公民團體簽訂了〈民主過渡協議〉。
根據協議,軍方同意在下屆大選舉行前與平民分享權力。布爾汗將軍成為蘇丹臨時主權委員會的主席,又稱「黑梅提」(Hemeti)的達加洛成為副主席,並由哈姆杜克(Abdalla Hamdok)就任總理。主權委員會的成立是為了監督蘇丹過渡至民主政府,本身期望於今年(2023年)7月選出民選政府,結束軍方執政。但這個軍民聯合政府在2021 年10月底被推翻,當時發動政變的就是布爾汗及他的盟友,並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
和平過渡之路被截斷,當時美國決定暫停向蘇丹提供7億美元的援助,並敦促立即恢復文人政府。Candice承認,對在國際機構工作的他們,外國金援減少使他們及後在運用資金上都有所限制。
2021年以降,蘇丹國內的政治氣氛急轉直下,民間政黨與公民團體在政治上再無立足之地。Candice表示,其實蘇丹的公民社會不算弱小,過往民間也盡力協調和平進程,公民示威亦時有發生,然而政府並沒有投入溝通及回應訴求,而國家權力仍然集中在有兵權的布爾汗與黑梅提手上,至2022年底,SAF與RSF爭權更加浮上檯面,軍閥對立白熱化。
不過在2022年底,蘇丹傳來好消息,就是簽訂將權力交還平民手中的政治框架協議。
當時Candice已經在蘇丹工作幾個月。回想當時,他觀察身邊的蘇丹人對協議持觀望態度——已然歷經太多和約或協議,對蘇丹人來說簽署和約並不重要,切實執行和約才至關緊要。他表示觀察這些蘇丹平民百姓,他們已經不在意由誰執政,只是希望過平靜的日子。
國家長年處於危機,根本難以發揮國家基本功能去供應人民生活基本所需,包括公共服務。以Candice主要服務的兒童為例,當地有60萬兒童營養不良(malnutrition),200萬兒童處於營養不良的危機,每10個兒童有3個沒有上學。而在未來更為混亂的狀態下,這些處於社會邊緣的兒童只會更為脆弱。如同Candice所言,一個國家對未來的想望,從他們對兒童的投資可見一斑。問及當地兒童的情況,電話的另一端就傳來長長的嘆氣。
其中一個例子就是在2022年中,蘇丹發現小兒麻痺症(polio)個案,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為此立即在當地重開小兒麻痺疫苗接種計劃。當時的爆發似乎是一個小數目,然而在當今世界,其實未清除小兒麻痺症的國家少之又少。世界衛生組織(WHO)更加形容「只要還有一名兒童染有脊灰病毒,就沒有兒童可以倖免」。
多數國家及地區基本上已經在普及幼童疫苗接種中包括小兒麻痺症疫苗,於是1988年以降,小兒麻痺症成為繼天花之後人類歷史上第二種得以消滅的疾病。對於全球發達社會,小兒麻痺症已經不是最敏銳的兒童健康及公共衛生指標,甚至視「零個案」為理所當然。反向來看,亦代表蘇丹水深火熱的現實。Candice指出,爆發小兒麻痺症個案即反映當地公共衛生系統長年失效。
再進一步思考,兒童的健康跟母嬰保健系統大大相關 : 例如女性本身的身體是否健康、產前有沒有固定的檢查、懷孕期間有沒有攝取足夠的營養、產後有沒有訓練母親或照顧者的工具及知識、嬰兒出生後有沒有及早檢查,另外還有乾淨的飲用水、足夠的食物、營養、金錢來照顧兒童,這一切環環相扣,缺一不可。然而這些在戰事連連的國度,奢侈至極。
Candice強調,國際救援工作都持守政治中立,在他們的角度來看,對兒童有益的事都應該執行,不過在現實處境,在地的工作就會特別受影響。他們在各省就會跟地區政府磋商合作,而甚少由國家中央政府入手,才得以順利完成以兒童福祉優先的工作。當國家失效,國際組織的角色就更顯重要。
訪問當下是齋戒月最後一星期,Candice認為宗教成為這次衝突的緩衝,特別是因為以開齋節(4月22日)為由,希望各方停火72小時,讓平民可以取得物資或盡快撤離。
他觀察到蘇丹人雖然在衝突之中,但仍盡力預備節日的慶祝用品,甚至可以見到他們互相問安的笑容,願真主祝福對方。話雖如此,在訪問之前,聯合國已經有多名工作人員命喪蘇丹,亦有大量的物資折損,在沒有安全環境之下,國際組織亦難以保障工作人員順利完成救援。
在這個訪問之後的一兩日,各國及國際組織都派專機接走僑民及員工。我當然祈盼和平日子不遠,可以讓Candice及同仁繼續本身援助及建設工作。不幸的是,當今世上,開戰易、終戰難,近代戰事並無了期。不過Candice表示蘇丹是一個堅強的民族,人民樂觀處世,即使是自己難以控制的景況,都可以有盼望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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