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蓋曼性醜聞（上）繆思女神的證言：故事大師遭控性侵施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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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7月初，英國網路新聞平台Tortoise Media旗下的Podcast節目《龜速新聞》（The Slow Newscast）在經過八個月的調查後，播出了一系列標題為《「主人」：針對尼爾蓋曼的指控》（Master: the allegations against Neil Gaiman）的報導，報導系列最初共四集，內容為蓋曼家的前保母史嘉莉・帕夫洛維奇（Scarlett Pavlovich）及一位化名為「K」的蓋曼書迷，控訴蓋曼曾對她們施以性暴力，到了8月初又追加了兩集，三名有類似遭遇的女性聽到7月的報導後，決定也站出來述說自己的經歷。

這系列報導在奇幻圈投下一顆震撼彈。今年64歲的尼爾蓋曼於1980年代開始投入各領域創作，幾十年來跨足小說、散文、詩、有聲書、兒童繪本、漫畫劇本和影視劇本，是雨果獎、軌跡獎、星雲獎等奇幻文學大獎常客，作品被翻譯成多國語言，被改編成電視、電影和舞台劇，書迷影迷劇迷遍佈全球各年齡層。《星塵》（Stardust，改編電影譯為《星塵傳奇》）、《第十四道門》（Coraline）、《美國眾神》（American Gods）、《好預兆》（Good Omens）……你不見得看過他所有作品，但你很難沒接觸過他的作品。

不只是筆下作品，蓋曼「從邊緣到大師」的經歷也啟發了無數創作者，他擔任編劇的《睡魔》（The Sandman）被普立茲獎得主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譽為「知識分子的漫畫」，蓋曼在文學圈受到的敬重不下於寫「正經文學」的作家，他時常強調「故事的力量」，每篇演講和訪談中的金句良言都為正處困苦之中的後進們帶來希望。

進入網路時代後，蓋曼的公眾形象一直是溫和的自由主義者，支持各種進步議題但很少使用激烈語言，總是以充滿知性和幽默的文字據理力爭。他支持過敘利亞的難民，支持過各種影視中的多元選角，支持過跨性別族群，當然，也公開支持過#MeToo運動中的女性。在《「主人」》播出之前，你能在網路上搜到關於尼爾蓋曼最糟的新聞，就只有他在2020年疫情期間違反封城規定從紐西蘭飛回蘇格蘭而已。即使只有略微接觸過蓋曼作品而非重度書迷的人，第一次聽聞《「主人」》中受害者對他的控訴時，也會驚呼出聲：「連那個尼爾蓋曼『也』是？」

事情持續發展到今年1月，美國主流媒體跟進，《紐約雜誌》（New York Magazine）及其關聯網站Vulture刊登了一篇深入報導，標題為「沒有安全詞：暢銷奇幻作家尼爾蓋曼如何隱藏自己的黑暗面長達數十年」，除了整理和補充《「主人」》的內容之外，還找到了更多受害者。此外，這篇文章也提到了那個《「主人」》沒有提到，但每個蓋曼迷在聽到醜聞時都會想到的故事──

「卡利奧佩」是《睡魔》中的一則短篇，在網飛（Netflix）改編的影集中被安排在第十一集。故事描述一名陷入創作瓶頸的年輕作家，從一位封筆已久的業界前輩手上獲得了「繆思」，這不是文學上的比喻，而是真正的「繆思女神」──希臘神話中繆思九姊妹之一的「卡利奧佩」。

年輕作家強迫卡利奧佩給予他靈感，成為了本本作品叫好叫座的暢銷作家，不只小說，他還跨足了詩界、電影界、舞台劇界，被譽為全才型創作者，當他沐浴在掌聲和鎂光燈中時，被關在閣樓中的卡利奧佩正以淚洗面，而當讀者讚美他書中的女力角色塑造之好時，他還大言不慚地說，他自認是個女性主義作家。

限制卡利奧佩自由離去的是古老的律法，先前找到她的老作家按照民俗神話典故取得了她的「擁有權」，獲得權力「合法」囚禁繆思的當下，他對卡利奧佩說了：

「你可以叫我主人。」

即使在老作家過世之後，已經被「贈與」年輕作家的卡利奧佩依然受困於古老律法，屬於她的新「主人」而非她自己。雖然最後身為夢境之神的睡魔懲罰了年輕作家，令卡利奧佩重獲自由、正義獲得伸張，雖然網飛的改編已經是「和諧版」，省略了性侵場面，也讓在原作中被折磨得瘦骨嶙峋、赤身裸體躺在閣樓地板上哭泣的卡利奧佩，能在螢幕上保有最基本的體面，但絲毫未減這個故事給人帶來的膽顫心驚：那些帶給你啟發的英雄、那些你打心底產生共鳴的角色、那些在你最低潮時給予希望的美好故事，背後會不會是對女性的壓迫和剝削？

過去，蓋曼書迷一直視睡魔為蓋曼本人在書中的代理人，睡魔是「夢」的化身和「故事」之王，擁有高挑身形和一頭黑色捲髮，以及蓋曼經常穿著的一身黑衣。另一方面，蓋曼作品中對女性角色的塑造常獲得好評，跟現在同樣被性騷擾醜聞纏身的電影導演喬斯．溫登（Joss Whedon）一樣──他們都曾被視為「身為女性主義者的男性創作者」並受到讚美和崇拜。

即使有像溫登的前例在先，在Tortoise Media的節目播出之前，大部分書迷都沒有想過，蓋曼在這個故事裡可能其實是囚禁繆思的作家們，尤其令書迷心寒的是，不只一名受害者陳述，蓋曼在對她們施暴的同時，會要求她們叫他「主人」──帶來夢想的故事「大師」（Master），可能同時是滿口謊言的「主人」（Ma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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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利奧佩們怎麼說

以下為筆者整理Tortoise Media節目《「主人」：針對尼爾蓋曼的指控》及《紐約雜誌》報導文章「沒有安全詞：暢銷奇幻作家尼爾蓋曼如何隱藏自己的黑暗面長達數十年」之內容，輔以對蓋曼作品的認識寫成。

如前所述，Tortoise Media六集節目共訪問了五名受害者，《紐約雜誌》文章則訪問了五名受害者中的四人，並聲稱找到其他四名有類似經歷的女性。她們之中第一個聯繫Tortoise Media記者芮秋強森（Rachel Johnson）的，是八人中按照案發時間排序最近的受害者史嘉莉・帕夫洛維奇，她是蓋曼前妻阿曼達．帕爾默（Amanda Palmer）的朋友。帕爾默是蓋曼第二任妻子，她是樂團德勒斯登玩偶（The Dresden Dolls）的主唱，是一名擁有知名度和堅實粉圈的音樂人和藝術家，也是一名女性主義者，史嘉莉最初便是她的粉絲。

蓋曼和帕爾默的婚姻是公開的開放式關係，根據《沒有安全詞》一文，「在他們婚姻的早期，他們經常分居數月，並鼓勵彼此發展婚外情」、「他們發現，分享各自的婚外情細節，有時甚至是共享同一位伴侶，讓他們的關係更親密」，這也是到目前為止，媒體針對蓋曼的撻伐論點為何很少針對婚外情行為的原因。

然而，同樣根據「沒有安全詞」一文，帕爾默在懷孕之後便希望結束開放式關係，而蓋曼同意了卻並未遵守諾言，這令他們的婚姻陷入危機。上面提到的2020年蓋曼違反封城規定，留下在紐西蘭的帕爾默自己回到蘇格蘭後，便在部落格上表示這是因為帕爾默和他「需要給彼此一些空間」。

史嘉莉就是在蓋曼離開紐西蘭的期間結識帕爾默，當時22歲的她因疫情而失去工作，又與家人斷絕關係，無處可歸，當她所崇拜的帕爾默「請求她幫忙」，提供她工作、住處和心靈慰藉時（即使按照雜誌所述，帕爾默很少支付她薪水），史嘉莉自然是不可能拒絕。2022年，在蓋曼返回紐西蘭後，當時依然與蓋曼分居的帕爾默請求史嘉莉幫她照顧五歲大的兒子，史嘉莉便按照指示到了蓋曼家。由於小孩暫時有其他行程，史嘉莉被單獨留在房子裡，兩人第一次見面幾小時之後，蓋曼便強迫史嘉莉與他發生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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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史嘉莉在節目中的口述，還是雜誌中的文字，過程都相當令人不忍卒睹。史嘉莉是名女同性戀，且疑似青少年時期曾遭遇成人的性暴力，最重要的是，她不願意，她說了「不」。然而，經濟和精神上都無依無靠的史嘉莉，仍在接下來好幾週繼續擔任帕爾默和蓋曼的保母，在這段期間，蓋曼又強迫與她發生至少兩次關係，且在過程中使用了暴力，即使在性愉虐文化（BDSM）中也是違反「安全、理智、知情同意」原則，這也是《紐約雜誌》文章標題定為「沒有安全詞」的原因。

更令人髮指的是，其中一次暴行發生時，蓋曼和帕爾默年幼的兒子就在一旁，根據雜誌文章，蓋曼的行為已經對小孩產生了不良影響，小孩已經會稱呼史嘉莉為「奴隸」，並要求她叫自己「主人」。

當史嘉莉將此事告訴帕爾默時，帕爾默的反應除了憤怒和沮喪以外，還說了一句令人震驚的話，她說，史嘉莉是第十四個為此來向她告狀的女人。

類似史嘉莉這樣的故事，居然重複了至少十四遍。

▌蓋曼的「保密條款」

蓋曼長年不當的行為之中，帕爾默站在什麼樣的位置，是無助的妻子？縱容者甚至幫兇？這在醜聞爆發之後也成為很多人的關注點。蓋曼和帕爾默早年的開放式關係也讓事情變得更複雜難辨，《紐約雜誌》找到的新受訪者中，有位化名為瑞秋（Rachel）的帕爾默粉絲表示，2012年時20歲的她與帕爾默發生幾次關係之後，帕爾默「把她當成玩具一樣送給了蓋曼」。

在保母工作結束之後，史嘉莉先是收到蓋曼寄來的保密條款，要求她不得公開談論她與蓋曼之間的任何私人互動，在簽署條款之後，她才收到薪水及一筆約9000美元的額外款項。到了2023年初，整頓好心情的史嘉莉仍決定報警（事實上，若簽署者要通報刑事犯罪，保密條款是無效的），紐西蘭警方告訴她，帕爾默是否願意作證會是關鍵，此時史嘉莉仍相信帕爾默是她心目中那個完美的女強人，那個應該會為所有女性同胞挺身而出的女性主義者，她相信帕爾默一定會出面作證。

帕爾默最終拒絕回覆警方，在缺乏證人證物之下，加上蓋曼本人早已為了參觀亞馬遜影集《阿南西之子》（Anansi Boys，另譯《蜘蛛男孩》）的拍攝而前往愛丁堡，調查一直未能有進展，到了《紐約雜誌》調查之時，紐西蘭警方表示︰「此案已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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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勢性侵的案件向來很難找到決定性證據，另一方面，Tortoise Media節目特別提出，如果光看史嘉莉交給記者的WhatsApps內容，簡訊中的史嘉莉不但沒有拒絕蓋曼，還主動調情，甚至在蓋曼傳訊來說「我聽說妳要MeToo我了，我好想自殺」後很快回覆了「不，沒有這回事，我毫無疑問是自願的（consensual），而且我很享受」。然而，當時的史嘉莉無論在物質需要和人際關係上都極度依賴蓋曼和帕爾默，這樣真的能說她「願意」與蓋曼發生性行為嗎？

其實不只是史嘉莉，Tortoise Media和《紐約雜誌》找到的受訪者裡，沒有一位是「完美受害者」，她們有的跟史嘉莉一樣是蓋曼的雇員，害怕丟掉賴以為生的工作，有的則是蓋曼的粉絲，嚮往蓋曼筆下的神秘國度，把他當神一樣崇拜，自然也難以拒絕蓋曼的要求。這些受害者都在物質或精神上依賴蓋曼，雙方權力及地位極度不對等。《紐約雜誌》還指出一點──當這些受害者聚在一起時，她們看來就像不同年齡的姊妹一樣，案發時她們大多正值20出頭，她們都有深色頭髮和精緻五官，暗示蓋曼很可能是有意識地在挑選目標。

卡羅琳・瓦爾納（Caroline Wallner）是《「主人」》追加集數中新增的三位受害者之一，她的遭遇與史嘉莉有許多相似之處。卡羅琳最初與丈夫帶著三個女兒，擔任蓋曼於紐約伍德斯托克的莊園管理人，蓋曼並未支付正式薪資，只是讓他們住進自己的莊園裡，並口頭承諾將會以優惠價格賣給他們一塊五英畝的土地以建造未來的家。

後來卡羅琳的丈夫在與她離婚之後旋即遭蓋曼開除，留下卡羅琳和三個女兒。蓋曼先是對心靈正脆弱的卡羅琳投以關懷，之後與她發生了親密關係。在卡羅琳開始對這段關係產生反感之後，卻發現自己和女兒們在物質上完全依賴蓋曼，若是觸怒蓋曼便會落得餐風露宿的下場，不得不繼續與蓋曼變相的「性交易」。這段關係持續約兩年，期間蓋曼曾一度在睡著的四歲兒子身旁，抓著卡羅琳的手越過兒子，放到自己的生殖器上。

卡羅琳一家最終還是在2021年被趕出莊園，蓋曼願意支付經濟拮据的她30萬美元，條件是她必須簽署保密條款，不得談論自己與蓋曼和帕爾默的相處經歷，不得對蓋曼採取法律行動。如同上面提到的，保密條款無法阻止簽署者通報刑事犯罪，很難相信蓋曼的律師沒有告知他這一點，這表示蓋曼並不認為自己的行為屬於犯罪，還是，保密條款其實只是用來嚇唬受害者們，令其噤聲呢？蓋曼手下的受害者，是否多到他已經有了一套應對的標準程序？

《紐約雜誌》文章刊登後，史嘉莉於2025年2月初在美國對蓋曼和帕爾默提起訴訟（蓋曼和帕爾默已於2022年末離婚），指控蓋曼的罪名包括人口販運、性虐待、性攻擊、強暴及脅迫，帕爾默被列為幫兇。兩人被要求支付原告超過100萬美元賠償，涵蓋身心創傷、經濟損失與懲罰性賠償，目前法律程序仍在進行中。

▎下篇接續：《尼爾蓋曼性醜聞（下）惡龍可以被打倒：用故事的力量對抗權力》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