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之岩的沉靜美學:越境日韓的「物派藝術家」李禹煥
這是在日韓國藝術家李禹煥在2022年接受《Newsweek》訪問時,對自己越境經驗的創作人生下的一個註解。雖然在西方藝術史中,藝術家在非出身國大放異彩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在東亞世界,即使一國的藝術領域通常性格較為開放,創作者這類跨境經驗仍常引人關注,特別是在詭譎多變的日韓關係中,李禹煥出身韓國慶尚南道(경상남도),卻成為日本戰後重要藝術思潮「物派」(もの派)的重要立論人與創作者,難免令人有興趣了解他這份跨境經驗背後的國族認同與時代意義。
在此前提下,李禹煥似乎也十分清楚在他人眼中,自己如何引人好奇?也因此在報導中,説完自己在日韓分屬侵入者與逃亡者的驚人之語後,卻也說道,在這之中自己作為少數者的經驗最大化,卻也給予了作品力量。「既不屬於任何一方,會不會其實也都屬於任何一方?」這樣的思考也讓李禹煥豁然開朗。不再思考自己屬於哪一方,也才意識到自己身上二重甚至三重的獨特多元性。他的藝術成就想必也是一個有趣的「日韓共識」。
▌日韓越境與物派的起始
李禹煥1936年出生於仍在日本帝國統治下的朝鮮半島,雖然如此,他大部份的文藝知識養成多是在戰後的大韓民國。青春期前往釜山的中學就讀,並在首爾的高中就學期間加入了圖書部,開始寫作並投稿各種文學獎,可見李禹煥初次與「藝術」的連結是透過文學,在視覺藝術創作之外,也具備一定的書寫能力。
1956年,李禹煥進入首爾大學美術學院就讀。暑假期間,為了幫住在日本的叔叔送「漢方藥」而去了一趟橫濱,之後在叔叔的力薦下,決定轉來日本留學。他先進入東京拓殖大學學習日文,再就讀日本大學文理學部哲學科,並且以馬丁.海格德(Martin Heidegger)的思想為主題深入學習。
根據東京《平凡社》出版的《李禹煥》,他在一次拜訪老師的機會中,在美國藝術雜誌看到了傑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與馬克.托比(Mark Tobey)這些藝術家們的作品,他們的創作並非只是經營畫面美感,而是透過各種行動實踐反思「何以繪畫?」的問題——例如波洛克把巨大的畫布平鋪在地上,用鑽有小孔的盒子、棍棒或畫筆把顏料滴濺在畫布上,以近似於隨機性的方法創造畫作——李禹煥因而對其留下深刻印象,也成為後來的創作養分。
大學畢業之後,李禹煥多方嘗試各種藝術形式,既參與劇場表演,也深入學習日本畫的技巧。當時正值1960年代,韓國面臨了反對軍事政權示威,以及與朝鮮(北韓)的統一問題,而各地的年輕人們,也積極參與各種政治與社會運動,整個世界彷彿要邁入一個重大變革的氣氛當中。身為在日韓國人的李禹煥,自然不可能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但在這大時代的狂潮當中,自然也發現了自己的渺小,為了突破這樣的閉塞感,他選擇開始專注於純藝術創作。
之後他與策展人石子順造相識,1966年觀賞了石子策劃的「Trick and Vision」後,受到了極大震撼。這個展覽將西洋繪畫的透視法定義為某種視覺上的「Trick」,並且用來暗喻日本在帝國時期接收的西方藝術思潮。1960年的當時對於未來要有怎樣的「Vision」則是這個展覽所關心的重點。舉例來說,藝術家關根伸夫展出一個圓筒造型的雕塑《位相No.4》,透過不同角度的觀看這個雕塑,彷彿分解成不同的幾何抽象繪畫。
由此可見,視覺錯位的遊戲以及對傳統繪畫中「透視法」的探討:對這個展出來說,透視法其實就是將人類眼前所見的三度空間視覺場景,重現在平面畫布上的一種「Trick」。
之後關根於1968年10月在「第一回須磨離宮公園當代雕塑雙年展」中發表了《位相—大地》,而這件作品也被視為是點燃「物派」潮流火種的起始點。他在須磨離宮公園內挖出一個深2.6米,直徑2.2米的圓坑,而挖出的泥土被塑造成與圓坑大小一樣的圓柱體,但展覽結束之後,這些泥土被填回到原有的泥坑中:展期一結束,這件作品的形體將被消失到只被封存在這展期幾十天的記憶之中。
而這似乎也是日本藝術界在接受了西方的「Trick」之後所提出的「Vision」,是這類不再賦予藝術作品任何裝飾性的想像,而是回歸媒材本質的「物派」創作思潮。
▌李禹煥、物派與「寂靜之岩」的象徵
李禹煥繼關根之後也成了物派的重要人物,不只在《位相No.4》後,也創作了呼應其理念的《第四構成A》(第四の構成A),也於《位相—大地》之後開始創作立體作品,他也發揮自己的哲學專長與書寫能力。例如在1970年2月號《美術手帖》中發表的〈尋求相遇〉(出会いを求め)常被認為是為「物派」立論的重要書寫之一,在這個時代潮流中,是身兼藝術家與立論者的重要大將。
2022下半年由日本國立新美術館策劃的李禹煥同名回顧展,則是讓我們得以窺見這位藝術家創作人生的一次展出,而他最喜歡使用的媒材就是象徵穩重與沉靜的岩石。1968年發表的《現象與知覺B 改題 關係項》(現象と自覚B 改題 関係項),想必是最能體現物派意念的初代作品。簡單說來,他就是將一顆大石頭放在玻璃上,但我認為這件作品的重點在於玻璃上的裂痕:它代表著玻璃與石頭相觸後所觸發的能量。
其次1969年的《現象與知覺A 改選 關係項》(現象と自覚A 改題 関係項)中,三個石頭錯落放置的展場,卻刻意附上三者間的距離尺標,彷彿刻意標示出,我們與「物件」之間,平時可能忽略的細節所在。
接著2022年的《關係項―拱門》(関係項—アーチ)則將物質間的關係轉向石頭與鐵板,觀眾走入這戶外展場時,踏著碎石子地上的鐵板,聽著兩個物質接觸後出現的細微聲音,走過一個大石被鐵板分隔設計出的拱門造型,由此可見,李禹煥在這個場域中,同時展現了兩種不同的物質碰撞情境。
李禹煥成名後的1970年代,恰巧是巴黎雙年展意圖崛起的時刻,這國際展會是這座藝術之都在二戰漸漸失去樞紐地位後,希望與新藝術重鎮的紐約及倫敦抗衡的大型展演。而為了與老牌雙年展如威尼斯和聖保羅規劃出不同的方向,巴黎雙年展則將參展者的選定標準設定為青年藝術家,在這波強力的號召之下,李禹煥因此開啟了與歐洲的展演交流,「物派」的藝術家們也因此從日本進入國際舞台。
初次來到這個國際化的藝術之都,他並非沒有幻想過在藝術這個共同語言的連結之下,可以來到一個無國界的創作烏托邦,但事實上他還是會被認定為是一個「來自亞洲的藝術家」,而這也是本文初段所提到李禹煥體會到必須讓自己「少數者經驗最大化」的開始,與其非要找尋一個歸屬,不如仔細思考自己與不同異地間的關係,反而可以得到更多的能量與豐富的生命經驗。
「物派」(もの派)的概念初次問世時,有些不以為然的評論指出,這樣的創作形式,其實就是把「東西」(もの)拿到展場擺著,什麼都不做。乍看之下可能有些道理,但卻是這樣「極簡」的作法,反而凸顯出某些被忽略事物的身影。而如同上述,李禹煥最常用的媒材,就是岩石,如同他的作品一般,或許藝術家自己本身也如同這寂靜之岩,幾乎少對日韓間的敏感政治議題提出意見,當然以當下日韓國情而言,就其作品觸及的議題倫理,他也確實不需要作出表態。
而在沉靜的力量之下,他的藝術成就某種程度而言卻達到了某種「日韓共識」,除在日本直島有其專有的美術館外,釜山美術館也設立了「李禹煥空間」,而這份日韓的越境經驗,想必也是東亞藝術史中的重要一筆。
編輯/李牧宜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