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太陽之塔」的昭和男子:日本藝術家岡本太郎的狂放與哀愁
「藝術就是爆炸!」
預計在2025年登場的大阪萬國博覽會,目前公布那具有外星生物特質的主視覺與吉祥物,想必是全球大眾印象深刻的設計。這不落窠臼的形式,事實上立刻讓我聯想到了1970年大阪萬博,由藝術家岡本太郎所設計的「太陽之塔」,彷彿將其抽象與超現實繪畫內容具象化的巨型裝置,配上原始符號的太陽圖騰,讓這兩個具有同樣目的——「復興巨變後的日本」的萬博會——有兩相呼應的視覺連結。而2022年7月開始到2023年3月,依序從大阪、東京,再到愛知縣,三地巡迴藝術家同名回顧展「岡本太郎展」,彷彿是2025國際盛會的預先暖身。
仔細觀覽這次巡迴展的主視覺,以太郎本人的照片為主,再以繪畫作品當作基底,我在東京都美術館展場所在的上野公園附近看到的當下,其實有些驚訝。畢竟近幾年,即使是藝術家的回顧展,宣傳視覺大多以作品為主,已少見這類有點「復古」的作法。雖然乍看之下有點接近日本流行語中的「昭和」,但這裡的「昭和」並非是老套或俗氣的意思,這個展覽主視覺的用意或許是想表達,「太郎自己本身就是一個顯著的時代符號」,換句話說,1970年萬博後的文化遺緒,也借用了這位藝術家的人物形象,展現出戰後昭和日本亟欲從戰敗陰影中重新站上世界舞台的想望。
太郎的作品不只以鮮豔的色調,狂放的構圖與超現實氛圍著稱,連他所說的一字一句,例如「藝術就是爆炸!」(芸術は爆発だ)這句曾經廣為流行的話,也成了現下大眾對他的鮮明印象。
對太郎來說,藝術是他作為人類,願意無條件付出生命能量,藉此爆發出各種可能性的事物。而有趣的是,這位藝術家本次被使用在主視覺的另一句名言:「我的本職?是人類!」(本職?人間だ!)也完整地說明了這份熱情,即他認為,身為藝術家的職業內在,是使盡自己的一切去拚命生活的人。也因此他不只以「太陽之塔」一作聞名,本人直來直往且情熱的行事風格,也讓日本社會留下鮮明印象,可說是「昭和男子」的藝術家代表,表現出戰後昭和的奮起精神。
▌太郎的巴黎藝術啟蒙
岡本太郎出生於1911年,同時也是明治時代末期,太郎的父母皆是藝文工作者。父親岡本一平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今東京藝術大學)後,曾經於帝國劇場擔任美術設計的工作,不過他最為人知的身份應是圖文漫畫家,在朝日新聞社旗下的報紙與雜誌,發表多篇圖文與漫畫作品後,漸漸展露頭角,與讀賣新聞社的近藤浩一路,同時也是一平的美術學校同學,在新聞報紙作為「新媒體」的當下,兩人並稱「一平・浩一路時代」。
太郎的母親則是身兼小說家、詩人與短歌作家的岡本加乃子(岡本かの子,娘家姓氏為大貫),這位才華洋溢的女性在16歲時便開始投稿《女子文壇》與《讀賣新聞》文藝欄,哥哥大貫晶川與谷崎潤一郎友好,加乃子也與這些文人雅士有了接觸機會,開啟自身眼界,之後亦與作家與謝野晶子結緣,因而加入新詩社,並在其機關誌《明星》發表作品。之後,加乃子和一平在友人牽線後結婚,並且生下了長子太郎。不過他卻是個「歹育飼」(pháinn-io-tshi)的孩子,不只曾經因為老師高壓的嚴格管教拒絕上學,小學就讀期間,曾經轉學高達4次,在學校寄宿時,還遭遇過嚴重霸凌,不過最終卻也在崎嶇的求學路上繼父親之後,考上了東京美術學校。
在東京美術學校就讀期間,太郎的父母在1929年一次訪歐行程時順勢帶上他,隨即被巴黎豐饒多彩的藝術環境所吸引,之後便主動表達希望留在當地。在這將近十年的旅法期間,他進入巴黎大學文學部哲學科與學者維特.巴什(Victor Basch)學習哲學與民俗人類學,也參加了重要的美術團體「抽象.創造」(Abstraction-Création)協會主導的展覽,並且以21歲的年紀,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參與者。而從這些巴黎經驗,便可理解為何其作品多為抽象、超現實與民俗圖像並置的視覺風格,我們更可以說,從1929年到1940年,這十年的時間幾乎奠定了他這一生的美學基礎。
不過巴黎十年的後期,太郎的私人生活發生劇變,母親加乃子在出版了《母子敘情》(1937)和經典作《老妓抄》(1938)後的1939年,突然因為急病驟逝。之後在1940年太郎將自己的作品《夜》當作母親逝後出版的小說集《生生流轉》的封面,藉此紀念加乃子,彷彿是這位性格狂烈藝術家的柔情流露,而加乃子的離世似乎也開啟了後續太郎因戰亂被迫返鄉與入伍的黑暗期。
▌從戰敗到奮起:太郎的戰後昭和與大阪世博
之後1940年6月,因為德軍進犯法國,太郎為躲避戰亂,不得不離開這個藝術啟蒙地回到日本,雖然他憑著自己對藝術的熱情與才華,馬上融入當下的日本藝術界,以旅歐時期的作品如《受傷的手臂》(傷ましき腕)與《對位法》(コントルポアン)入選第28屆二科展,並且獲得二科賞。而這兩件作品也是當下我們回看太郎生涯時,與藝術家狂放媒體形象的一個鮮明對照,前者描繪一個不成比例的大型蝴蝶結配上趴坐在桌上的少女,以毫無生氣的姿態,秀出被緞帶纏繞綁住的手臂,後者則是懸浮在異度空間的兩枚葉片造型的符號與線條,充滿著陰鬱黑暗且超現實意味的風格。
1942年,31歲的太郎被徵召前往中國打仗,從此開始了近4年的軍旅生涯。期間因為桀傲不馴的個性,而遭到隊上霸凌與排擠。戰爭結束後,在中國長安附近過了一段恥辱的俘虜生活,最後終於在1946年6月回到了日本,不過他在青山的房子還有收藏於此的作品,幾乎都在東京大空襲中被燒毀。因此他輾轉在父親避難時居住的岐阜住所,以及母親的娘家短暫居住,最後在當年11月,落腳東京世谷田的上野毛一帶。
面對過去創作成果的全滅,太郎以拼命三郎的速度,在1947年9月的二科會展推出作品,之後每年固定推出新作,並且積極把因流離與戰亂而失去的舊作重新「畫回來」,如先前談到的《受傷的手臂》和《對位法》等等,皆有新繪版傳世。到了1951年底,太郎因為在東京國立博物館看到繩文時代的土器而大受衝擊,過去在巴黎種下的民俗人類學因子在這時瞬間爆發,隔年2月發表了「繩文土器論:與四次元的對話」(縄文土器論:四次元との対話),並慢慢觸及立體作品的領域,而有《太陽神話》(太陽の神話)的馬賽克磁磚作品和陶藝作品《臉》的問世,之後開始深入日本各地做民俗學的研究調查,而地方許多充滿生命力的視覺符號,大多也成為後來太郎創作《太陽之塔》的養分。
仔細觀覽《太陽之塔》,太陽臉譜與樸拙的圓錐造型,本身即具有原始藝術與地方民俗符號的特色,放在現代化程度頗高的都市大阪,也順勢表現出太郎過去作品常見的超現實感。
《太陽之塔》上面有三個鮮明的圖騰,第一個白色的太陽臉孔,為「太陽之臉」象徵當下,頂端的黃金之臉是代表著未來,背後的黑太陽則代表的過去,整體的氣勢頗有激勵1970年當下的日本走出新道路的意味。不過在當時並非所有的日本藝術創作者都認同大阪萬博這所謂的「政府大建設」,1968年「全共鬪」爆發之後,便將矛頭指向了1970年的大阪萬博。
由前衛團體零次元(ゼロ次元)為核心,集結其他多個藝術團體,組成了「萬博破壞共鬪派」,一度計畫要裸體鬧場,但並未成功。而值得關注的是,《太陽之塔》作為整個博覽會最明確的視覺象徵,也曾在另一位藝術家木村恒久的作品《勇者的小言》中被爆破。由此可見太郎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幾乎是這場日本政府主導的國際形象活動代言人,因而也順勢成了不同觀點批判的標的,自然也是太郎創作人生的一個議論點之一。
藝術與主流政治之間,一向有著十分微妙的互動關係,有時共生、有時相剋,主要癥結點仍在於藝術家本身心中的政治理想為何?無論如何,某種程度上太郎也是將自己的藝術生命賭給了大阪萬博這個「政府大建設」,是這個出生於明治末期,走過大正、戰時戰後昭和的創作者,在看過日本國運大起大落之後,決定選擇積極奮起的個人態度,另一方面當然也讓他在享受光環之餘,必須概括承受各種批評指教,藝術史與國際政治的檢視,勢必也會隨著新的2025大阪萬博,而有新的方向。
編輯/林齊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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