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大哉問:音樂到底是什麼?導讀《音樂:牛津非常短講》
《牛津非常短講》(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是由英國牛津大學所出版的一系列通識讀本,內容包羅萬象,舉凡藝術、人文、哲學思潮、重要思想家,乃至自然科學、生物醫學等等的領域,均邀請該領域中的頂尖學者針對一般大學生以及社會大眾撰寫篇幅短小但內容精煉的入門讀物。該系列中在音樂相關領域已經有《世界音樂》、《民俗音樂》、《電影音樂》、《藍調》等書的出版。但若只能在這個系列中推薦一本作為音樂學的入門書籍,筆者還是會選擇由劍橋大學退休教授尼可拉斯.庫克(Nicolas Cook)所執筆的《音樂》(Music: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音樂》一書雖短,但卻涉及的一個音樂學研究最核心的問題:
「什麼是音樂?」
人們在討論音樂時,會評斷「好音樂」的標準是什麼?庫克對這個大哉問的回答大概可以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討論當前對「音樂」的理解從何而來。首先,庫克透過分析一支廣告的音樂提出了全書的一個核心概念「原真性」(authenticity)。
「原真性」意指當前人們在思考音樂、評判音樂優劣時所常會涉及的一個標準,意即所謂好的音樂必須要是原創且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真實的聲音。例如在這支廣告中,主角一直以來最嚮往的都是成為一個音樂家,但卻因為種種現實的考量而無法實踐心中的理想。而這個退休金的保險就是解放主角內心深處音樂魂的關鍵鑰匙。換言之,「音樂夢」就是廣告中主角最為「原真」的渴望。再者,廣告畫面中的主角呈現出來的是搖滾樂的形象,但整支廣告的配樂卻落在所謂「古典音樂」的範疇,同樣也暗示了這個「原真性」的標準適用於不同的樂種。
這個「好的音樂必需都是原創」的標準看似所當然,其實並不是一個自古皆然的概念。舉例而言,巴哈的許多作品都是將許多同時代作曲家的作品重新改編,例如BWV1065給四台鍵盤與樂團的協奏曲,就是直接改編自韋瓦第的作品3/10給四把小提琴的協奏曲。那麼這個原真性的標準從何而來?
這個標準可以溯源自19世紀的貝多芬神話。在資本主義的社會脈絡及商業模式中,失聰後的貝多芬將自己的作品包裝成「作曲家發自內心世界的聲音」。接觸貝多芬的作品,聽眾能夠得到的不只是感官的體驗,而是跟偉大心靈的直接接觸。
在當時音樂最主要的傳播媒介為樂譜,故為了能夠最直接的接觸偉大的心靈,一定要找到貝多芬最原初的樂譜手稿及得到貝多芬授權的出版商,如此得到的樂譜以及演出的結果才是最真實、最偉大,最具「原真性」的音樂。這樣追求「真實的音樂」的氛圍從19世紀開始,其影響直到現代,且其影響範疇也不僅限於古典音樂圈。例如在當前的流行音樂中,「創作歌手」一直都是一大宣傳點。
然則從19世紀末開始的一連串科技、社會運作的變革,改變了音樂的載體及傳播方式,進一步改變了人思考音樂的方式。一方面,在古典音樂創作的脈絡下,為了不斷追求最具「原真性」的創新,從17世紀以來延續300年調性音樂被拋棄。以創立無調性音樂的代表性作曲家荀貝格為例,對他而言,調性音樂的精隨在於由主音/主和弦出發後,歷經各種和聲變化與轉折後重新回到起點的過程。
但荀貝格發現,從17世紀到19世紀末將近300年的時間以來,作曲家們已經將各種和聲變化的可能性探索殆盡,因此若想要繼續追求創新,唯一的可能就是揚棄調性音樂的和聲變化規則,進入無調性音樂的領域,才能夠另闢蹊徑。荀貝格的嘗試固然無比的創新,但這種違反聽覺習慣的作品同時也使得能夠欣賞當代藝術音樂的創作的群體開始逐漸縮小。
與此同時,錄音技術的問世從根本上影響了聽眾的審美標準與作品的展演方式,從而出現不只是有所謂「經典作品」,也出現了「經典詮釋」的典範。同樣的,這種思維模式不僅限於古典音樂,現在的網路平台上也隨處可見聽眾們在評論某歌手的某一首歌在年輕時錄音室中的版本與多年之後演唱會現場演唱的版本有什麼差異。
▌如何形成對「音樂」的理解?
藉由不同媒體形式對音樂傳播造成的影響,庫克點出了西方音樂中思考音樂的兩個習慣:將音樂脫離時間脈絡來思考、以及思考音樂具有表達聲響本身以外的意涵。
在將音樂脫離時間脈絡思考的部分,不論古今中外,各種音樂文化都嘗試發展出一種能夠將音樂不斷傳遞下去的方式。這種方式可能是口傳心授、各式各樣不同的樂譜或者是錄音。但庫克認為不管使用語言、樂譜、錄音...任何一種試圖保存音樂的媒介,均會有其媒介形式的限制,而不可能百分之百忠實重現音樂。
為了進一步申論這個觀點,庫克列舉了中國古琴的文字/減字記譜系統與西方的五線譜系統相互對照,證明不可能透過所謂的「遵照樂譜」演出、就完整客觀表述「音樂作品」的概念。因為音樂存在於時間脈絡之中,且音樂除了聲響以外,更重要的是聽眾在當下時空環境的體驗。故就算真的完整重現了聲響本身,也會因為所在時空脈絡的不同,而對人產生不同的意義。
在音樂能夠表達聲響本身以外意涵的方面,庫克提出西方思維中意義形成的兩種方式:圖解及建構。「圖解」意指達成客觀標準以「形成意義」,例如在音樂的領域中則指樂譜的演出;建構則是將參與者加入意義形成的過程中,藉由不斷的再現音樂,而使得這群參與者形成對音樂共同的認知,進一步賦予音樂意義。在意義形成的過程中,這兩個概念並非獨立運作,而往往交互作用。而音樂如何對人形成意義,也是庫克認為音樂學研究最應該關注的議題。
▌「音樂學」該研究什麼?
文章最後一個部分,筆者也想要透過回顧庫克的《音樂》回應一個這幾年筆者常被問到的問題:「音樂學」(musicology)到底在研究什麼?在當前的脈絡中,當一個人說出:「我主修音樂學」時,通常下一個問題會是:「所以你主修/演奏什麼樂器?」稍微對音樂學有一些認識的人可能會問:那你有特別研究哪一個作曲家或哪個時期的音樂嗎?
從這些問題不難發現在許多人的認知裡,「音樂」大致等於「古典音樂」;而音樂學的研究大致就是對古典音樂作曲家與作品的樂譜分析。誠然這些也都是音樂學研究的一部分,但若只是一味的以分析樂譜的曲式、和聲發展為目的,並認為這樣就是音樂學的全貌——庫克將這種音樂與人分離的學術觀點,批評為空泛的純粹實證主義(Positivism)。
奠基在對傳統音樂學的批評上,庫克回顧了開啟「新音樂學」的重要著作《沉思音樂》(Contemplating Music)、進而提出「自我評論(self-critic)」的概念。這個概念特別強調在對音樂進行文化評論時,對自身所屬的文化脈絡及意識形態需抱持著同樣的批判精神,書中庫克在解釋不同音樂文化記譜法的段落中也落實了這個概念。一般而言,許多人都傾向認為五線譜標記了音高、時值、速度、表情記號等等細節,應該已經是一種相當「完善」的記譜法。但庫克特別舉出古琴的記譜法與五線譜之間相互參照。這種比較的目的不在於分出優劣,而是希望透過相互的比較更加地凸顯不同音樂的記譜法之間呈現出哪些不同的文化特色。
簡言之,庫克提醒讀者:古典音樂也只是世界上眾多音樂文化中的其中一種,這種文化孕育出來的音樂和其他音樂文化之間存在差異,但沒有高下之分。最後,庫克也提及了「性別」的概念在音樂學研究中也應該受到更多的重視。這裡所指的性別包含但不限於生理意義上的男性、女性,更是一種抽象概念上的「陽性」(強勢/主流)與「陰性」(弱勢/非主流)。在音樂研究的面相上,狹義的解釋是研究過往未曾受到關注的女性作曲家的作品;但在廣義上,庫克也暗示了音樂學的研究不應該只限於所謂「古典音樂」的範疇,而將其塑造為所謂「正統/高尚」的音樂,流行音樂與其他世界各地的不同音樂文化也值得同樣嚴肅的研究。
換言之,透過「性別」這個概念,庫克微言大義地指出音樂研究不應該只限定於所謂強勢/主流的古典音樂文化,關於「音樂」的想像與研究範疇,還有更多值得拓展的空間,畢竟即便在相對強勢的古典音樂文化中,也同樣存在著一個較少獲得關注的女性作曲家領域。
回到文章開頭提出的問題:「什麼是音樂?」庫克的回答借用了生物學家理查.道金斯(Clinton Richard Dawkins)的概念,將音樂比喻為一條無形但不斷流動著的河流:
本書自從1999年出版以後,幾乎目前所有的主流音樂學研究觀點均受其影響,如果對音樂學研究有興趣的學子,本書可以說是一本不可忽略的重要著作。在經過逾20年後,庫克在2021年將《音樂》大幅修改並重新發行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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