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人的愛與性:當導彈來襲...我們還有愛人的能力嗎?
「烏克蘭人已陷入龐大的精神壓力,越來越難在心理方面讓自己勇敢站起來...」2022年5月28日,烏克蘭第一夫人葉蓮娜.澤倫斯基(Olena Zelenska)在第75屆世界衛生大會(World Health Assembly),講述了烏克蘭人在戰爭中的身心壓力。她談到烏克蘭人歷經俄烏衝突後之後,人人都無法確定導彈是否會襲來、懷疑明天能否平安醒來,連醫生們都無法確定,他們的救護車是否下一秒就會被轟炸。
2022年12月12日,世界衛生組織警告,烏克蘭有約一千萬人可能在俄烏戰爭之下罹患某種形式的精神疾病,且人數約占全國總人口1/4。世界衛生組織表示,在過去10年中曾經歷過戰爭或軍事衝突的人中,有超過1/5會出現憂鬱、焦慮、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躁鬱症或精神分裂症。烏克蘭紅十字會表示,他們看到孩子們因壓力而變得更加封閉。許多孩子不想社交、不想交朋友,甚至不願意與父母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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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常做惡夢,只要大的聲響就會自發性倒在地上、用雙手抱著頭。」國際關懷協會(CARE)表示,女性佔烏克蘭國內流離失所者(IDP)的65%,且面臨多種形式的暴力風險——包括性暴力、性剝削及人口販運等,甚至許多婦女及兒童在遭受極大創傷後出現自殺傾向,因此國際關懷協會與烏克蘭、羅馬尼亞及德國的心理學專家合作,透過系統性方法提供精神支持,也製作手冊提供人們處理壓力及情緒的因應策略。
33 歲的女子Tetyana帶著 12 歲的女兒逃離盧甘斯克、移居西部的羅夫諾(Rivne)。她表示自己剛到羅夫諾時情緒不穩定,聽到防空警報時情緒會完全崩潰,但藉由朋友的轉介認識了心理學家,他們討論了她的主要恐懼來源,並練習控制埋藏於內心深處的消極與喪志。經過幾個月的練習及陪伴,Teryana比較可以本能地處理恐懼,並協助身邊需要幫助的人。
歷經10個月的衝突後,烏克蘭精神方面病例數不斷攀升。2022年10月10日國際心理健康日(Mental Health Day)這天,世界衛生組織歐洲辦事處主任漢斯·克魯(Hans Henri Marcel Paul Kluge)表示,俄烏戰爭中帶給人們的心理創傷程度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大、最惡劣的。然而烏克蘭醫療能力在戰爭中遭到嚴重破壞,醫療院所至少遭受700次攻擊,停電問題也使醫療服務變得更加困難。這引起了聯合國的注意,也開始在烏克蘭提供各種線上診療及心理諮商服務。
▌愛:每天出入戰壕,對愛的感覺還一樣嗎?
俄羅斯的入侵,幾乎顛覆了許多烏克蘭人日常生活的所有層面。烏克蘭面對經濟崩潰、空襲警報每天都在運行,警告著俄羅斯的導彈、無人機攻擊即將襲來...士兵們被迫加入這場無情的鬥爭,情與愛也成了戰爭中的犧牲品。戰爭帶來給人們的極大創傷,已經很難以浪漫和愛來彌補。
對此,《華盛頓郵報》便做了相關報導,訪問了烏克蘭士兵、平民、情侶、情趣用品店老闆等人,記錄在他們在戰爭下的愛與情。
今年30歲的烏克蘭士兵弗拉德(Vlad)在俄烏衝突的「灰色地帶」作戰,是除了前線以外最危險的作戰地區。憑藉強壯的體格和親和的笑容,弗拉德過去在交友軟體Tinder上總是可以輕易配對到喜歡的對象;服役至今已經來到9個月的他,現在仍習慣在休息期間使用Tinder,然而,使用體驗與以往大不相同。
一名36歲的初級中尉基里洛.多羅連科(Kyrylo Dorolenko)表示,在作戰現場時隨時都可能受到砲擊,隨時都在分泌腎上腺素、隨時心跳都可能突然加快,會看到死亡,也會看到同夥們在不同形式下失去生命。多羅連科和前線戰友,有時會在休息時安排約會行程,「但是你沒有時間將自己從作戰的現實中抽離,遑論把它轉化成溫柔和浪漫。」
根據一名基輔的性治療師亞歷山大.科洛米丘克(Alexander Kolomiychuk)的觀察,在戰爭開始之時烏克蘭人勇敢抵抗,整體社會氛圍和情緒濃厚之下,使民眾更願意直接地對家人和愛人表達愛意。然而,這種景況很快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戰爭帶來無盡的創傷——數十萬士兵傷亡、超過500萬名平民被迫離開家園、還有上千萬人面對著人道危機。
長期研究退役軍人與伴侶親密關係的波士頓大學醫學院教授凱西.塔夫脫(Casey Taft)表示,戰爭的現實迫使士兵必須忘記恐懼和焦慮,並集中精神在作戰上,因此士兵們習慣性地麻木自己的情感,回家時也難以和伴侶或親密的家人表達自己的愛。塔夫脫教授表示,長時間歷經創傷者,大腦前負責統合感情跟調節情緒的前額葉皮質將產生改變,戰爭的創傷會帶來「生存思考模式」(Survival Mode Thinking)。
陷入「生存思考模式」時,會出現自己永遠無法脫離困境的無力感,甚至會產生無法度過一天的煎熬感受,像是在燈光變得昏暗的空間中,判斷力變得遲鈍、原先具有的意志力也無法發揮正常功能 。塔夫脫教授表示,這對他人的不信任感將會加劇、習慣性地認定自己「被欺騙與背叛」。根據塔夫脫的研究,戰爭結束後,許多軍人即使盼到與家人相聚的這一天,但回到家人身邊時仍難以關閉這種思考模式。戰爭的衝擊使許多軍人深深地陷入對家人及愛人的不信任感、難以重建跟家人之間的關係。
43歲的雅羅斯拉夫.薩奇科(Yaroslav Sachko)說,2022年初妻子與孩子成功從烏克蘭出逃至德國,他們就從此分離了。他擔心有一天如果再次和妻子重逢,他們會如何看彼此,生理的和心理的關係,會和過去一樣嗎?
「那一天,會不會像是我從來沒見過她一樣,她會不會覺得我是一位陌生人?」
「我們需不需要再回到原點,重新開始學習認識彼此?」
「但是,會不會再也沒機會了?」
▌性:短暫的親密關係,成了寄託?
在戰爭這種非常時期凸顯了人性的複雜,在感情中,許多人更加速了一般建立和結束關係的節奏——立下誓約、分離、分手、出現新的關係——並以最快的速度再次循環,短暫的親密關係或性關係便成為某些人唯一的精神寄託。
聶伯羅州東部城市的一家情趣用品店表示,店內營業額並沒有因為俄羅斯入侵或大量烏克蘭人出逃而減少。雖然許多女性離開了烏克蘭,讓情趣內衣的銷售有些許減少,但其他原本不這麼受歡迎的商品反而變得熱門許多。例如適合遠距離伴侶使用的情趣用品銷量就有所增加,加上許多前線城市時常停電,備有LED燈的情趣玩具或夜光保險套也變得受歡迎。
商店經理表示自己漸漸發現,許多士兵的伴侶或妻子都成為忠實的顧客,有些買給自己使用,有些事先購買、等待難得回家的丈夫有一天能回到他們身邊。
在無情的戰火中抵抗敵人,也需要努力熬過人際關係面臨重大改變的非常時期。有些烏克蘭人找到了建立新關係的方法,或是重拾舊情。在2019年,29歲的女子Genia Aslanian與渴望前往加拿大飛行學校受訓的男友Anton分手了;然而在戰爭開打後,Anton回到烏克蘭加入軍隊,兩人因此再次相遇、複合並結婚。Anton表示,「我們因為戰爭而重歸於好,在戰火中,唯一重要的是所有愛你的人,以及你所愛之人」。
▌愛與性:《邪惡之途》,戰爭如何影響親密關係?
2014年2月,由俄羅斯控制的、位於烏克蘭東部和南部的親俄勢力在與烏克蘭政府軍展開「頓巴斯戰爭」。戰爭開始後社會陷入一片混亂,戰爭時期改變的人際關係,也成為了小說和舞台劇的題材。
知名烏克蘭導演納塔莉亞・沃羅日比特(Natalya Vorozhbit)與其他影視工作者的女性朋友一起投入社會運動,她們走入發生「廣場革命」的邁丹廣場,為抗議者提供食物、保暖衣物。日復一日,她們錄下了抗議者的證詞和故事,並將這些素材精細地編排為戲劇作品。這份作品就是知名電影《邪惡之途》(Bad Roads)的前身。
舞台劇《邪惡之途》(Bad Roads)最初在倫敦皇家宮廷劇院(Royal Court Theatre)演出,以2014年烏克蘭東部頓巴斯戰爭背景,講述4個發生在戰地的故事,並用女性視角描繪戰爭如何殘酷地改變人際關係和情感。這部作品由納塔莉亞·沃羅日比特改編、成為充滿戲劇張力的影視作品,並在2021年9月代表烏克蘭角逐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
《邪惡之途》中篇幅最長也最令人痛心的故事,是有關一位被作為人質的女性與狹持者之間的關係。女主角是一名記者,她在頓巴斯被一名分離主義者抓捕、扣為人質,並在一個被荒廢的水療中心被強暴。女記者在歷經男子的摧殘後,竟對這位士兵產生同情,並試圖對這位虐待她的男子對話、成為他的朋友,並對他伸出援手。
編劇將兩位主角之間的對話做十分細膩的安排,描述一個普通男子如何被戰爭扭曲成一個樂於凌虐他人的惡人。這段故事也將斯德哥爾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或稱作人質情結)刻畫地真實而具體。然而女主角真的是本能地對士兵產生情愫?或是抓住了男子的弱點、引導之,並趁機反擊?沃羅日比特並未在劇情中明確的交代,但可以看出,長期被血腥暴力圍繞給人帶來的焦慮,如何使人心走向崩壞。
沃羅日比特告訴《衛報》,這在戰爭起初幾年是常見的情形,當年不少記者和影視工作者都被扣為人質並被以酷刑虐待,而這段故事也確實改編自她朋友的真實經歷。沃羅日比特認為,戰爭中炸彈不停墜落、死亡不停地發生,人性也不停地被挑戰,這讓人們回到最強烈的仇恨和愛的情緒當中,甚至會產生極端的慾望,「戰爭中的性無關品味、也無關文明」。
沃羅日比特認為,隨著烏克蘭和俄羅斯的關係日益惡化,俄羅斯利用政治宣傳和假消息來製造輿論、扭曲歷史,因此她更致力於將口述歷史轉化為戲劇,為這場戰爭永久地流下重要訊息。《邪惡之途》不管是劇情或幕後,都強調女性的視角,當士兵們在場上打仗,沃羅日比特與這群女性仔細記錄著一個個在戰爭中可怕卻真實的、有關情感流動的故事。
而如今,在戰爭即將滿一周年、且停戰看似遙遙無期的情況下,人們只能天天忍受導彈的轟炸、躲在地下室,人們只剩下最微小的一個願望,就是能再次擁有一般人類的普通生活:在平安的社區中生活,身邊圍繞著身心健康的孩子。他們希望重回平靜的那天,也能重拾愛人的能力、平安度日。即使需去了以往的魅力,即使幾乎失去愛他人的動力,但用僅存的力氣把握當下擁有的事物,成為許多烏克蘭人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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