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遺骨的人間遺憾：日本「311震災靈異」背後的民俗訴說

2021/03/12 蔡亦竹

圖為311震災當天的宮城縣名取市。日本的311震災轉眼過了十年，這場浩劫留下深刻... — 圖為311震災當天的宮城縣名取市。日本的311震災轉眼過了十年，這場浩劫留下深刻傷痛的爪痕，也讓「311震災靈異」故事流傳越來越多。圖／路透社

日本的311震災轉眼過了十年，到現在日本人還在「感謝台灣」，當時台灣人累積的陰德值也算厚了。

當然，懂得感恩是日本民族性的美德之一。震災發生時因為我剛好人就在災區之一的關東茨城縣，所以我也過了近10天的避難生活（當時的生活紀錄，請參閱〈311震災日記：作為受災戶，我的七日談〉），也在核電事故較為穩定之後，帶著台灣民眾捐獻的物資到福島協助救災。這場浩劫總計帶走了以日本東北地方為中心的一萬多條生命，留下深刻傷痛的爪痕。

10年後的今天，許多受災地都已經浴火重生，有些根本就看不出發生過震災的痕跡了。我在福島從事建築業、當時帶著我們到避難所送物資的櫛田先生，也在震災一年後的2012年時表示當地的建築業因為重建需求，所以案件多到根本忙不完。天災帶走了親愛的親人朋友，但生活總是會繼續下去的。但是在東北各地，離開的親人朋友們開始以「心靈現象」——也就是靈異的方式出現——這些心靈現象多到有大學教授以社會學、民俗學的角度開始研究，甚至還被Netflix的《未解之謎》系列拍成了第二季的其中一集。

震災後的宮城縣仙台市。在東北各地，離開的親人朋友們開始以「心靈現象」——也就是靈... — 震災後的宮城縣仙台市。在東北各地，離開的親人朋友們開始以「心靈現象」——也就是靈異的方式出現——這些心靈現象多到有大學教授以社會學、民俗學的角度開始研究。圖／美聯社

日本東北地方這個民俗學的寶庫，雖然相較於西日本所謂的「部落歧視」極為少見，但是過去卻常聽得到「飯綱」、「尾裂」等「憑物筋」（有動物靈附身的家系，傳說這種家系出身的人可以運用動物靈的能力讓自己富有、偷人東西）這種對他人的惡意中傷，而像座敷童子、神隱現象和妖怪等民間傳承，也都常見於東北這個日本本州開發最晚、仍存在著大量自然風景的地區裡。以傳達死者留言為業的巫女「イタコ」也集中於東北地方，柳田國男的民俗學經典《遠野物語》描寫的也是東北岩手縣遠野地方的鄉野奇譚。

不同於台灣的民間信仰，其實日本對於人死後世界的「他界觀」本來就是一片荒蕪而充滿混沌的想像。當然每個人在死之前都沒看過死後世界，他界觀都是想像這點沒錯，但只要回看一下台灣死後的地府、地獄、或是人死後會在陰間過著生前一樣的生活，所以子孫得準備紙錢、紙紮等民俗概念；日本的死後世界則就像是存在於山上、海邊等遠離人界的空間，具體形象極為抽象，所以人人才可以不經修行就都「成佛」而且安詳地在另一個世界休息了。就像台灣會在人死亡時用「往生」這個詞，就是因為許多人潛意識裡受佛教影響，而覺得死後是有西方極樂世界的。

這也是為什麼東北充滿了各種靈異傳承。因為較少開發的自然環境和日本傳統的他界觀，讓人覺得在這裡「靈就存在於離人們很近的地方」。

日本對於人死後世界的「他界觀」本來就是一片荒蕪而充滿混沌的想像。圖為2011年3... — 日本對於人死後世界的「他界觀」本來就是一片荒蕪而充滿混沌的想像。圖為2011年3月15日，震災後的宮城縣南三陸町。圖／美聯社

「靈就存在於離人們很近的地方。」圖為2021年拍攝的福島縣雙葉郡富岡町，福島第二... — 「靈就存在於離人們很近的地方。」圖為2021年拍攝的福島縣雙葉郡富岡町，福島第二核電廠所在位置。做為震災與核災的重災區，富岡町雖然已經解除部分區域的限制令，但返鄉人潮依然微乎其微。圖／歐新社

311震災裡的遇難者，有90%是因為海潚喪生的。震災後當地出現的心靈現象，有許多是讓人聽了為之鼻酸的。像是計程車司機間流傳的從石卷車站上車的各種「奇異」客人——有單獨一個人搭車的國小女童，如果你問她「爸爸媽媽在哪？」她就會回答「我只剩一個人。」或是在夏天夜裡穿著大外套的女生，上車告知司機要前往的目的地，是被海潚侵襲後全部打掉重練的新建地。問她穿這樣不熱嗎？她卻語帶驚恐地回問：

「那我死了嗎？」

當然，故事的結尾都是乘客消失在計程車後座。而大部分屬於靠行司機的運將們，也都有默契地自己吸收遇到這些乘客們的起跳車資。神奇一點的甚至有傳言說，經過海潚災難現場的郊外道路突然塞起車來，塞車的原因是一群年輕人在路中間徘徊讓車流無法通行。而被擋住的車之所以不大按喇叭或下車幹譙的原因，是因為駕駛們一看就知道，這群「穿著冬衣的年輕人根本不是人」……。

311當天人在茨城的我記得很清楚。當天氣溫極低，尤其是地震發生後更是突然變得超冷。關東都這樣了，那緯度更高的東北自然氣溫更低了。另外像是某個女生身上附了20個震災冤魂，其中還是一個海潚時勇敢衝向海邊方向的小學、只為了想去搶救女兒卻葬身海底，無法接受自己已經死掉還沒能和女兒相見的父親——這些311相關的鬼故事，往往帶著東北地方歷史般的悲哀色彩。

震災後的宮城縣石卷市，當時在地震發生後氣溫相當低，許多災民也需要保暖衣物等物資支... — 震災後的宮城縣石卷市，當時在地震發生後氣溫相當低，許多災民也需要保暖衣物等物資支援。圖／法新社

「有單獨一個人搭車的小女童，如果你問她爸爸媽媽在哪？她就會回答我只剩一個人。」圖... — 「有單獨一個人搭車的小女童，如果你問她爸爸媽媽在哪？她就會回答我只剩一個人。」圖示意圖，原照片是震災後不久的宮城縣女川町，一名小女孩出門溜狗。圖／美聯社

這塊過去屬於不服從大和王權的蝦夷族土地，後來又因為轉為稻作而常年被寒害所苦，明治維新前又因為多為舊幕府勢力的「賊軍」，而讓當地報紙寫出「白河以北一山百文」（過了白河關的東北地方，連一座山都不值錢到只能賣一百文）這種感概。昭和期的東北地方貧農賣女兒以求一家生存的慘事到處可聞，一直到了現代，東北地方的福島第一核電都還在為了東京生產電力，出事了卻由東北人承擔。這也難怪有人在震災後寫書說東北地方是日本「內部的殖民地」，這些長年歷史累積的怨念，或許也是311過後大量心靈事件發生的背景之一。

沒錯，311的確是死傷慘重的大災害，所以會在事後出現大量的心靈傳聞乍看之下也是合理的。但是像關東大震災、阪神大震災、甚至是東京大空襲和兩次核子彈浩劫同樣傷亡巨大，相較之下卻較少聽到類似的心靈事件。

就像很多隧道、空屋或是森林野外、災害現場等心靈名所，之所以會出現很多幽靈傳說，都是因為怨念和不甘心，像是被殺害而凶手逍遙法外、或是千日前百貨火災慘案那種原本不必死卻冤死的「無念」（日文說的「悔恨」之意）。如果從日本古代的怨靈信仰來看，311死於橫禍的亡靈們的確有充分的無念讓他們徘徊於現世；可是如果要說「不必死卻冤死」的話，阪神大震災死亡也一樣好幾千人，而且大部分是死在地震後的火災、瓦礫間窒息等二次災害。因為當時法令規定自衛隊出動救援需要地方首長的許可，結果就在雙方因災害無法聯絡的狀況下讓出動拖延了好幾個小時，也據說因此多犧牲了兩千條人命。就算是死得這麼倒楣無奈，阪神大震災後的心靈事件卻不太聽過有人在說，甚至比同在關西的千日前百貨還少。

其實這些心靈事件的背後，隱藏的是日本人對「遺骨」的重視。

圖為今年2021年3月10日的宮城縣東松島市，十週年的現今仍然在海邊搜尋失蹤者的... — 圖為今年2021年3月10日的宮城縣東松島市，十週年的現今仍然在海邊搜尋失蹤者的遺骨。圖／歐新社

這些心靈事件的背後，隱藏的是日本人對「遺骨」的重視。圖為今年2021年3月11日... — 這些心靈事件的背後，隱藏的是日本人對「遺骨」的重視。圖為今年2021年3月11日的福島久之濱。圖／法新社

當然說到遺骨的重視，台灣民俗也是不遑多讓的。不過在日本我們可以看到很多戰死經過幾十年了，家屬和戰友還千辛萬苦大老遠跑去收集遺骨的新聞。「人的靈魂寄宿於骨裡」觀念，是佛教讓火葬儀式傳入滲透整個日本之後，仍然沒有洗掉的日本人傳統思考。剛才提到的那位父親亡靈，在與負責除靈的僧侶——宮城縣通大寺住職金田諦應——溝通時，會一直堅持不願意接受自己死掉的事實，可以特別留意的點是：當僧侶問他人在哪裡時，他回答是在海底，而且海面上漂浮著自己開的車、和無數被破壞的建築碎片與雜物。

也就是說，這位遺骨不知去向、沒有被好好安葬的死者，現在還活在震災當天的恐怖情境裡。

在日本的傳統思考中，如果亡者的遺骨沒有被好好安置，就會像這位父親一樣靈魂永遠無法獲得安息；相反的，帶著無念的去世者，若遺骨能好好獲得供養就有機會成佛。但是311的亡者們大多死於海潚，所以自然有許多人連遺體都找不到，這也是為什麼311後心靈事件數量遠多於其他震災的原因。

因為就算被埋在地底下、甚至是被火燒到連原型都認不出來，但是親屬們還是可以確定亡者的遇體就在那裡。所以這些連讓後人追思的痕跡都沒辦法留下的亡者們，只能化身穿著季節不符衣物現身深夜車站、徘徊在海岸線旁的道路上，甚至附身在體質特殊的生者上，在震災已漸漸成為歷史之際，用心靈現象這種方式告訴生者，他們還活在十年前的3月11日那天。也或許，是生者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傷痛。因為人在面對失去親友的傷痛，一開始很容易會想盡辦法遺忘、放下。

當歲月沖淡傷痛之後，人就開始努力不要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