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新疆的「瑞典宣教團」(下):促進維吾爾認同的福音使徒
在十九世紀後期,屬於瑞典新教主流教派信義宗,經「自由教會運動」(Frikyrkorörelse)鼓舞而脫離瑞典國家教會的瑞典行道會(Svenska Missionskyrkan,當時舊稱為Svenska Missionsförbundet),積極差派宣教士至中非、高加索地區、印度及中國河北等地,設置長期的宣教據點,甫建省的新疆,則是位於各大宣教區間的地理空缺。
經數次探勘考察,1892年瑞典行道會決定正式派遣宣教士,在新疆南部的喀什建立宣教站——這也是新疆史上第一座基督新教據點。日後在農業綠洲英吉沙和葉爾羌(莎車),行道會也擴張設立了工作站。
那是個內亞「大博奕」的時代,長期在新疆南部耕耘、正式設置組織機構的歐洲國家只有三個:英國、俄國和瑞典。英國於1892年起在喀什建立起商務辦事處,俄國自1882年起在喀什設有領事館;前者企圖將印度的殖民版圖北拓,後者的目的是將俄國突厥斯坦的領地繼續向東南擴張。在英俄的外交角力、明爭暗鬥之間,瑞典宣教團像是個特殊的緩衝,受到兩大殖民帝國代表的看重。
例如1909年建立的英國駐喀什總領事館,即是領事馬繼業(Sir George Macartney)委託瑞典宣教士Lars Erik Högberg設計、監工建成的。起名為「秦尼巴赫」(Chini Bagh),一個由英語與維吾爾語混合而成的名稱,意為「中國花園」(Bagh,باغ,維吾爾語的花園、公園之意)。這裡是曾是中亞旅行者的重要集散地,例如日後莫高窟經書研究而著名的法國漢學家伯希和(Paul Pelliot),以及時任俄國軍官,日後成為芬蘭開國元帥、帶領芬蘭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的馬達漢(Carl Gustaf Emil Mannerheim)。
1948年英國外交人員撤離,建物多次挪作他用,後改稱為其尼瓦克賓館。目前這棟百年建築的部分建物依舊座落在喀什老城區的北部,周遭的環境和歷史文獻中的記述吻合:位於城北的一塊高地上,可以俯瞰綠洲的北部景觀。目前,秦尼巴赫被喀什最為高聳醒目的「皇家大酒店」承包、改建為漢餐廳,目前正停業中。藏身於掛有紅色「三股勢力是最大的黑惡勢力,嚴厲打擊三股勢力」宣傳布條的酒店之後,秦尼巴赫看上去相形低矮。
當地政府設立歷史文物告示牌後,似乎沒有花太多心思維護,秦尼巴赫室內堆滿雜物、建物後半嚴重坍塌。唯一可辨識的,是瑞典宣教士設計的樓面和窗戶。筆者造訪時,建築後的土坡下,有位維吾爾老人在撿拾酒店垃圾車裡的雜物,一旁還有堆篝火,正燒著垃圾。事過境遷。
在那個秦尼巴赫最為光彩,各國訪客來來往往、歐洲勢力極盛的時代,新疆沒有其他的基督徒嗎?其實是有的。
在一趟前往位於喀什與英吉莎之間沙漠的伊斯蘭聖裔墓地的旅程,Törnquist遇見兩位自稱是基督徒、來自其他省份的漢人。其中一位基督徒被當地穆斯林暗稱為「王」 (padishah,پادىشاھ),因他靠開當鋪和放高利貸賺了巨額財富。當時南疆的當鋪多半是由漢人或印度人所經營(二十世紀初期的南疆,有相當比例的英屬印度移民定居,他們專營跨境貿易和開當鋪,特別是在英吉莎與和田兩地,也因此這批印度裔商人常和當地的維吾爾人發生衝突,令英國駐喀什的外交官為調解糾紛而疲於奔命)。
因當地人謹守伊斯蘭戒命不從事放貸來賺取利息,但貧窮與收成不定,導致人們極其需要現金週轉,所以還是得向非穆斯林借貸。據記載,這兩位基督徒所放的貸,每週利率大約3%。無怪乎「放貸、開當鋪的中國人」是維吾爾俗諺與民間故事中常見的負面角色。
除此之外,也有其他歐洲教會組織在新疆運作,例如來自英國的中國內地會宣教士杭特(George Hunter,漢名胡進潔),自1906年在迪化(今烏魯木齊)建立據點,工作團隊還包括幾位來自蘇格蘭、受過高等教育與醫學訓練的宣教士,目前仍可在烏魯木齊市近郊的公墓找到幾位英籍宣教士的長眠之所。此外,新疆北部也有天主教和俄國東正教的教士,但規模最大、影響最為深遠的,依舊是在當時人口聚集的塔里木盆地綠洲帶工作的瑞典團隊。
▌瑞典宣教站
在新疆的四十餘年時間,喀什宣教站以處境艱難而著稱。一方面是來自地方社會慣行的文化與伊斯蘭實踐,對外來、具有基督教背景的歐洲人始終抱持著一定程度的敵意。另方面則是政治局勢不甚穩定。
根據瑞典John Hulvall所出版的歷史研究書籍《宣教與革命在中亞:東突厥斯坦的瑞典行道會宣教團 1892-1938》,位於城牆西南側的喀什宣教站建造時,街坊謠傳著瑞典人「要來蓋堡壘」,誘導維吾爾人改信別的神,且「降雨和雪都因而減少了」。但在英、俄兩國使館的支持,清國政府無力反對的情況下,瑞典團隊逐步站穩了根基。
草創初期,整個團隊的成果寥寥,信者渺渺,宣教士Lovisa Engvall的信件紀錄也證實了此事:1900年至1912年間,一共只有五個穆斯林改宗並受洗,第一次為當地人舉行洗禮甚至引起喀什城裡的騷亂,而這五位之中,一位被家族謀殺、一位失蹤、一位前往麥加朝聖後失蹤,剩餘的兩位則因為死亡威脅而住在宣教站裡。
遭到維吾爾社群的孤立,絕大多數的工作投入看不到進展,再加上聯外所需的郵務和電報系統不穩(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宣教團與瑞典的聯繫幾乎中斷),團隊氣氛長期低迷。斯文.赫定即曾在探訪後如此寫道:
「我對他們感到非常抱歉,他們的努力是徒勞的,他們的工作沒有成果,他們的生活空虛。一切都是無用。」
除此之外,還需面對來自後方的壓力:瑞典總會曾為了節省經費,計畫將原先七年一任的派遣期延至十年。該提案遭到駐地人員的強烈反彈,援引同樣常駐喀什的俄國外交人員輪替政策,指出常駐十年的決定近乎是「只會用於罪犯身上的懲罰」。然而囿於政治動盪,多數宣教士的駐地時間依舊超過常規,達十年以上。
在地耕耘十餘年後,宣教事業的成長依舊緩慢(1918至1933年的15年間,在另一筆記錄裡,共計163位當地人改宗受洗),但在日常生活層面上,他們逐漸被地方的維吾爾社群所接納。每週日禮拜時間,在宣教站聚集的人數可達到兩百人,但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來看熱鬧的——當地人對瑞典人行事的興趣遠大於基督教。也因為如此,宣教站的工作內容以醫療、教育、印刷出版等為主,目的是希望從生活各層面接觸更多維吾爾人。
事實上,醫療援助並不是宣教團最初的計畫,但前來求助的人越來越多,非專業出身的宣教士只得靠著有限的物資和醫療書籍,按圖索驥給予救護。此外,基礎醫療器具也得由他們依照教科書的指示、請工匠配合鍛造,就連消毒用的藥用酒精,都得自行蒸餾製造。初代宣教士Högberg即在回憶錄裡記述:「⋯⋯並不是宣教士們想要學習專業的醫學知識,而是迫於現實,實在是沒有專業訓練過的醫生願意加入宣教站醫院的工作。」
在龐大的需求下,他們蓋了一棟專用於接待、醫治病患的建築,為其起名為「畢士大醫院」(Betesda,取義自聖經約翰福音第五章,耶路撒冷的畢士大池);同時也派遣了幾位同僚,趁返回瑞典休假時,於隆德大學接受正規醫療訓練後,重返新疆行醫,組成南疆第一組的西式醫療團隊。以1904年為例,全年尋求治療的病患超過2,400人次,最為常見的病例是外傷、各類發燒和消化器官疾病。數年後,求醫的病患增加到每年12,000人次以上。
爾後,宣教站也因醫療服務而在各綠洲間極富盛名,人們不遠千里前來求醫,有的病患甚至來自帕米爾高原另一頭的喀什米爾與阿富汗北部。無論貧富種族,醫院來者不拒,稍有身份地位僅要求自由奉獻,貧困者則不收取一分一毫。
教育方面,瑞典團隊在各工作站皆成立了學校。以南部大城葉爾羌為例,學校收了40位學童,主要教授的課程包括維吾爾語的讀寫、算數、地理和自然科學,宣教士甚至定期邀請清真寺的毛拉到學校,教導學童祈禱與關於伊斯蘭的基礎實踐,以確保所學不會與日常社會脫節。
儘管生活艱辛且忙碌,宣教士們仍舊對當地語言有著濃厚興趣,甚至曾為了爭論誰的維吾爾語聖經譯本較為正確,而結黨內鬥、甚至嚴重到宣教士因此離開新疆。這樣對於語言的興趣,也延伸、促使工作站開設了自己的印刷站,翻譯維吾爾出版品、傳授印刷排版技術。這是瑞典人對維吾爾族的另一大影響。
1912年,一整套印刷機具的部件螺絲從瑞典裝箱、出發,乘著俄國的火車運至塔什干,再由馬隊駝著穿越帕米爾高原進入喀什。作為南疆唯一的一間印刷站,它不只發印基督教相關的文宣(福音手冊,以及Lew Wallace的《賓漢》前六章的維吾爾譯本),也曾協助印刷政府政策文宣(第一次東突厥斯坦成立,政府發行的鈔票也是他們印的),以及瑞典文直譯成維吾爾文的基礎教科書、醫學書籍、科學讀物,還有全世界第一份維吾爾現代月曆。往後印刷站更發行了維吾爾語報刊且延續多年(1933-1937),促成了不少很有意思的論辯。
例如留學返鄉的知識份子們在報刊上論著「我們是誰」的問題: 當時的知識份子普遍認為「我們是穆斯林」是正確但不充足的答案——相較當時民族主義浪潮下,世界其他被廣泛認可的國族認同,當時的知識份子認為塔里木盆地各綠洲的住民,需要一個能夠代表集體、並延溯至祖輩歷史的稱呼。
此外,伊斯蘭改革派青年,則是在報刊上辯論著當時慣行的墓地朝聖與苦行乞討,是否符合經典和聖訓的教導,進而討論遍佈南疆的蘇非派聖人墓地在伊斯蘭信仰中的定位(關於維吾爾文化中的靈魂觀,可參考前文〈入土不必為安?維吾爾文化的「墓地生死觀」〉)。現存較完整的早期維吾爾報刊蒐藏,主要包含了1930年代發行的三份刊物,現典藏於瑞典隆德大學圖書館。
如此種種過程,促進塔里木盆地各綠洲住民得以自原先共有的認同更進一步,彼此討論、想像一個理想維吾爾社會的各式可能性,也鞏固、參與建構了當時尚未普及的——以「維吾爾」作為集體身份的認同模式。
——▌下篇待續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