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擎天Great Again？「川普大廈」的建築不美學

2019/08/02 李孟瑄

世人大多知道美國開國元勳華盛頓是名將軍，但很少知道，他其實也是個業餘建築師。圖... — 世人大多知道美國開國元勳華盛頓是名將軍，但很少知道，他其實也是個業餘建築師。圖／《華盛頓橫渡德拉瓦河》

美國是由建築師開國。雖然世人大多知道華盛頓是名將軍、傑佛遜是政治思想家，但這兩位美國開國元勳，其實是通才的「文藝復興人」，在帶兵打仗與草擬《獨立宣言》之餘，也是業餘建築師。

華盛頓與傑佛遜分別設計了各自的莊園：維農山莊與蒙蒂塞洛。兩者工整、對稱、幾何、與簡樸的古典設計，被啟蒙運動時期的建築師，認為是最能代表理性思想的建築形式。

如同《獨立宣言》作為啟蒙運動的結晶一樣，兩位開國元勳的建築設計，也像是為美國建國立下的「建築宣言」。但其實美國自從建國以來，兩個多世紀之間，就沒有出過任何從事建築相關行業的總統——直到現任總統，川普（Donald Trump）。

華盛頓與傑佛遜分別設計了各自的莊園：維農山莊（圖左）與蒙蒂塞洛（圖右）。兩者工整... — 華盛頓與傑佛遜分別設計了各自的莊園：維農山莊（圖左）與蒙蒂塞洛（圖右）。兩者工整、對稱、幾何、與簡樸的古典設計，被啟蒙運動時期的建築師，認為是最能代表理性思想的建築形式。圖／維基共享

在參選總統之前，川普經營房地產建築帝國是美國家喻戶曉的事；美國大城市裡幾乎都可以看到掛有他大名「TRUMP」的大樓。競選總統時，川普也不斷強調他的「建設能力」，最有名的競選口號也與建設相關：「Build that wall!」（指蓋美墨邊境的圍牆。）

不過川普最著名的建築，大概還是位在紐約第五大道上、他本人居住的「川普大廈」（Trump Tower）了。2015年，川普與夫人梅拉尼亞，搭乘著川普大廈的金色手扶梯，從天而降宣布競選總統的那一刻，也已經成為美國歷史性的一幕。

但在華盛頓與傑佛遜設計了啟蒙運動的殿堂兩個多世紀之後，這位21世紀的「建商總統」，對於建築的想像又是什麼？

「川普好好拆？」川普自1980年代從父親手上接管經營川普集團後，大量收購、裝修大... — 「川普好好拆？」川普自1980年代從父親手上接管經營川普集團後，大量收購、裝修大樓，並開發新的地產。圖為2004年，川普喊話動工「芝加哥太陽時報」（Chicago Sun-Times building）的拆除工程，好開發新建築。圖／路透社

▌從紐約第五大道到全世界的「川普大廈」

1980年代，川普從父親手上接管經營川普集團後，大量收購、裝修大樓，並開發新的地產。當中除了賭場、高爾夫度假村，最知名的就是以川普本人命名的各種「川普大廈」；1983年，紐約第五大道上的黃金地段，第一棟旗艦大樓的「川普大廈」完工。

接下來30年間，川普像是開連鎖店一般，在紐約、美國其他大城市甚至巴拿馬，蓋了一棟又一棟名字相似至極的建築：「川普世界大廈」（Trump World Tower）、「川普國際酒店」（Trump Hotel Las Vegas）、「川普國際酒店大廈」（Trump International Hotel and Tower）...。

一如名字都類似，這些大部分蓋來當作住宅大樓與酒店的「川普大廈」，雖然多由不同建築師設計，但大多都遵循著1980年代以來，美國高樓大廈的主流設計：黑色、金色，或者黑金色玻璃帷幕，方方正正，沒有什麼特色。

當總統前的房地產大亨川普。1985年，川普曾計畫要開發曼哈頓西區，建造一座「電視... — 當總統前的房地產大亨川普。1985年，川普曾計畫要開發曼哈頓西區，建造一座「電視城」（Television City）。圖／美聯社

從左至右為：「川普世界大廈」（Trump World Tower）、「川普國際酒... — 從左至右為：「川普世界大廈」（Trump World Tower）、「川普國際酒店」（Trump Hotel Las Vegas）、「紐約川普國際酒店大廈」（Trump International Hotel and Tower）。這些「川普大廈」大多都遵循著1980年代以來，美國高樓大廈的主流設計：黑色、金色，或者黑金色玻璃帷幕，方方正正，沒有什麼特色。圖／維基共享

川普合作多次的建築師康迪里斯（Costas Kondylis，設計包括紐約川普國際酒店大廈與川普世界大廈），曾自豪地稱自己為「主流設計師」，言下之意就是——客人要什麼、我就給什麼；但即便是這樣的乖乖牌建築師，也無法對川普（出了名的俗氣）的建築品味無條件接受，康迪里斯曾抱怨：

川普什麼都要金色，這個也金那個也金。

最後才在妥協下，把川普世界大廈的玻璃色調壓成比較低調的鍍銅。

但在如出一徹的「川普大廈們」中，還是在紐約第五大道上的川普大廈建築最耐人尋味。川普與建築師史柯特（Der Scutt）利用了紐約《私有公共空間法》（POPS），將底層6樓設置為半公共性質的挑高大廳與精品購物商場，藉此爭取建蔽率，同時向隔壁的Tiffany珠寶商購買了「土地上空權」，使得川普大廈得以增高20層樓，達到58樓。

挑高大廳的設計，使得大樓底層外觀呈現退縮式的階梯造型，大樓主體呈現的多重切面，則打破了方塊大樓的模板。而川普私人住所就在頂樓，讓他得以像坐在寶座上一般，俯視著自己最自豪的地產。

「川普什麼都要金色，這個也金那個也金。」圖為紐約第五大道上，金光閃閃的川普大廈門... — 「川普什麼都要金色，這個也金那個也金。」圖為紐約第五大道上，金光閃閃的川普大廈門前。圖／法新社

紐約川普大廈挑高大廳的設計，使得大樓底層外觀呈現退縮式的階梯造型，大樓主體呈現的... — 紐約川普大廈挑高大廳的設計，使得大樓底層外觀呈現退縮式的階梯造型，大樓主體呈現的多重切面，則打破了方塊大樓的模板。而川普私人住所就在頂樓，讓他得以像坐在寶座上一般，俯視著自己最自豪的地產。圖／路透社

▌川普的封建城堡？

已逝小說家與中世紀研究學者艾可（Umberto Eco），在比較1980年代美國霸權消融與羅馬帝國崩解的相似性時曾這樣說道：1980年代以降，「美利堅治世」（Pax Americana）的世界秩序逐漸瓦解，一如羅馬帝國末期一般，在這個「新的中世紀」（neo-medievalism），富人各自豎立起自己獨自的堡壘。

富人各據山頭的時代，伴隨著摩天大樓的建築狂潮襲來。對於「新的中世紀」秩序，艾可舉的一個例子就是第五大道上的川普大廈。

艾可把川普大廈的空間配置，與中世紀城堡做了一個對比：川普本人金碧輝煌的寓所，還有大樓裡的豪華住所，像是城堡中的「城樓」或「天守」（keep）一樣盤據高處，而底層的公共購物空間與天井大廳，又像是君侯接見平民老百姓的「朝廷」（court）。

「中世紀捲土重來」在建築史上是常有的事，但川普的新中世紀，不是什麼思古之幽情。川普對於恢復中世紀的建築形式一點興趣也沒有——紐約川普大廈的外觀，掛著黑金色反光玻璃、挑高大廳鋪滿了奢華的黃銅色大理石、他私人的頂層豪宅閃著說不出樣式的金光（巴洛克？洛可可？土豪金？），不但鋪滿各色大理石，更塞滿了各種鑲金、泛歐式的裝飾；整棟大樓基本上就是一棟後現代宮殿。

國王接見「各方諸侯」的「朝廷」？圖為總統川普在自家的川普大廈，與日本首相安倍晉三... — 國王接見「各方諸侯」的「朝廷」？圖為總統川普在自家的川普大廈，與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會面。圖／路透社

若要說川普建築的設計隱含著封建思維，也應該不算過分。畢竟川普確實曾經想要在麥迪遜大道上，蓋一棟貨真價實，有護城河、有吊橋的「川普城堡」。

川普建築裡的「封建主義」，也可見於他如何包裝自己的房地產品牌。他對於英國皇室尤其著迷，川普大廈在1983年落成之時，他與前妻伊凡娜（Ivana）特別聘用位於倫敦薩佛街的皇家御用裁縫「Dege & Skinner」來設計川普大廈的侍衛制服：紅色大衣、金色流蘇肩章、黑色皮草帽，融會了各種皇家軍服元素，明顯要虛造某種英國皇室感。

川普甚至盜用了英國皇室頒予的勳章，來妝點自己的建築。英國皇室曾經封給美國名流波斯特（Marjorie Merriweather Post，也就是有「川普離宮」之稱的「海湖莊園」的建造者）一面家族勳章，上面寫著「正直」（Integritas）的拉丁文。川普買下海湖莊園之後，也順便盜用了這面勳章；設計原封不動，只把「正直」這個格言改成了「川普」（Trump），並在他旗下的各大渡假村、高爾夫球場使用。

川普對於英國皇室尤其著迷。前往英國展開國是訪問時，受皇室款待。他的建築相關設計也... — 川普對於英國皇室尤其著迷。前往英國展開國是訪問時，受皇室款待。他的建築相關設計也常試圖營造出某種英國皇室感。圖／美聯社

川普甚至盜用了英國皇室頒予的勳章，來妝點自己的建築；設計原封不動，只把原版哦「正... — 川普甚至盜用了英國皇室頒予的勳章，來妝點自己的建築；設計原封不動，只把原版哦「正直」格言改成了「川普」（Trump），並在他旗下的各大渡假村、高爾夫球場使用。圖／路透社

▌華麗華麗最華麗，高大高大最高大

在進入白宮之後，川普無視民主程序，毫不避諱裙帶關係，在白宮上下安插自己的家人與親信。一個缺乏民主思維的人，住在象徵民主殿堂的白宮裡，恐怕也會渾身不適應。美國白宮的設計，是以象徵民主的理性與簡樸著稱。川普在搬進白宮後，曾被爆料稱白宮是「鳥不拉屎的地方」，據傳他非常想搬回第五大道上珠光寶氣的金色宮殿。

「珠光寶氣」可不是隨意套用的形容詞而已，川普還真的把自己的大樓想像成珠寶。川普大廈剛落成時候，刊印在《Vogue》雜誌上的的平面宣傳，可見黑金色閃耀的玻璃帷幕大樓像Tiffany珠寶一樣，好似被《第凡內早餐》中的奧黛麗赫本，用穿戴黑絲絨手套的手捧著一般，底層階梯金字塔式的挑高大廳，仿若珠寶切面。

一般人不會去特別檢視的是，雜誌廣告上68層樓的川普大樓，其實比實際58樓的樓高整整高出10層。川普本人確實在訪談與各種行銷管道上，一貫對外堅稱，因為川普大廈底層五層樓屬於挑高大廳，他就自己估算「應該多算十層」。這樣虛報樓高，往後也變成了川普特有的慣用手法之一，幾乎每棟大樓都常對外虛報數層到20層樓不等。

對於建築高度的欺瞞，出自川普對於建築的理解。川普其實不在乎，甚至盡其可能地隱藏建築的實體、質量，他真正在乎的是建築的外觀——因為他視建築外觀為一種媒體，並以此為中介來行銷自己、愚弄別人。

川普還真的把自己的大樓想像成珠寶。川普大廈剛落成時候，平面宣傳可見黑金色閃耀的玻... — 川普還真的把自己的大樓想像成珠寶。川普大廈剛落成時候，平面宣傳可見黑金色閃耀的玻璃帷幕大樓，像Tiffany珠寶一樣，好似被《第凡內早餐》中的奧黛麗赫本，用穿戴黑絲絨手套的手捧著。圖右為2005年川普在記者會上宣告計畫要再蓋一棟「川普大廈2.0」。圖／川普大廈廣告、路透社

川普集團曾在1980-90年代間，先後買下紐約的兩棟大樓——位於中央車站旁的「海軍准將酒店」（Commodore Hotel）以及哥倫布圓環的「海灣西方大廈」（Gulf and Western Building）——分別改裝成現在的「紐約凱悅飯店」（Grand Hyatt Hotel）以及「川普國際酒店大廈」。

川普集團將這兩棟大樓披上鍍金、反光材質的玻璃外衣，這樣「低調匿名」的反光玻璃成為川普建築的愛用手法，一方面低調奢華，一方面也好掩飾樓層區分，以便川普本人「膨風」建築樓高。

美國《Slate》雜誌的建築評論家格拉巴爾（Henry Grabar）在一篇名為〈川普當然討厭「粗野主義」建築〉的評論裡寫到，川普曾批評位於華盛頓特區、代表粗野主義的FBI總部大樓。他對於這棟大樓的厭惡，當然可能出自他因為「通俄門」，而與FBI結下的樑子；但就建築來說，粗野、厚重、強調暴露出水泥本質的「粗野主義」，完全與川普對於建築的喜好相違背：

「粗野主義」追求的，是暴露出建築質量與媒材的真實性，一種腳踏實地的信實；但川普一生所追求的，卻是建築的表面、建築的幻象。

在川普的房地產帝國裡，一如中世紀王侯把家徽雕刻在城垣碉堡上宣揚家威，川普也將他的建築視為一種宣傳媒體，一種品牌。　

但是這個「品牌」的特色到底是什麼？其實把川普蓋的大樓看過一遍，很難歸納出個所以然。有些評論者認為「都很糟」，也有的認為「其實沒有大家說的那麼糟，不過都很無聊罷了」，但大家都公認的是——

全世界的川普大廈基本上的風格，就是沒有風格。

除了川普自己居住的紐約川普大廈以外，他其實不怎麼在乎旗下其他租給別人、賣給別人的房地產應該要長什麼樣子，大部分就是如出一徹的玻璃帷幕大樓。有時候甚至會出現一些俗氣的「仿製品」，像是位於大西洋城的「泰姬瑪哈陵賭城」，畫虎不成反類犬，不像印度的泰姬陵，反而更像東正教的洋蔥頂；或是位在巴拿馬的川普國際酒店大廈，擺明直接抄襲杜拜帆船飯店，有建築評論便大加諷刺：「是不是該付杜拜帆船飯店版權費啊？」

位於大西洋城的「泰姬瑪哈陵賭城」，想要仿製印度的泰姬陵，但反而更像東正教的洋蔥頂... — 位於大西洋城的「泰姬瑪哈陵賭城」，想要仿製印度的泰姬陵，但反而更像東正教的洋蔥頂，畫虎不成反類犬。2016年，這座賭城停止營業；並在2018年易主後重新開業。圖／美聯社

「是不是該付杜拜帆船飯店版權費啊？」巴拿馬的川普國際酒店大廈（圖），擺明直接抄襲... — 「是不是該付杜拜帆船飯店版權費啊？」巴拿馬的川普國際酒店大廈（圖），擺明直接抄襲杜拜帆船飯店。圖／法新社

▌「TRUMP」作為一種「金」字招牌

川普不在乎建築美感，他所建設的大樓中，以他膨大的名氣，卻幾乎找不到A咖建築師的名字。他曾經四度提案要蓋世界最高樓，並先後與建築大師菲利普．強森（Philip Johnson）與赫爾穆特．楊（Helmut Jahn）喊話合作，卻都無疾而終。主要是因為川普集團長期經營不善，1990年代後長期處於負債狀態，每幾年就來一次的破產，加上他個人極差的信用（他常常借錢不還），沒有一棟真的有破土。

唯一一棟例外，是芝加哥的川普國際酒店大廈。原本川普在2001年宣布，這棟建築將會成為世界最高樓，預計高達457公尺；但在911事件後，考量到最高大樓容易成為恐攻目標，川普決定降低高度到78層樓，相當於327公尺。這是川普的高樓帝國中，唯一一棟在建築設計上受到好評的。由日後設計杜拜哈里發塔的超高層大樓設計師阿德里安．史密斯（Adrian Smith）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