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身雇用」的崩壞：束縛日本上班族的職場魔咒？

2019/06/11 陳威臣

隨著經濟的衰退，日本特有的「終身雇用制」也面臨崩壞。這個束縛著企業與上班族的魔咒... — 隨著經濟的衰退，日本特有的「終身雇用制」也面臨崩壞。這個束縛著企業與上班族的魔咒，該如何解開？上班族們要何去何從？圖／法新社

日本政府最近公布2019年第一季國內景氣成長率為2.1%，是連續兩季正成長，顯示日本近期的景氣逐漸復甦。然而就在這種樂觀的喜訊氛圍之中，現任豐田自動車社長、同時身兼日本自動車工業會會長的豐田章男，卻在今年5月召開了記者會，表明一項日本企業職場的「悲報」——終身雇用制度，已面臨崩壞的局面。

豐田社長此話一出，隨即在網路上引發熱烈的討論。許多人認為，日本的汽車界景氣並不差，尤其是豐田自動車，業界中一直屬於優等生，連豐田都對「終身雇用」沒有信心了，其他業界狀況想必更糟。也有人擔心自家父親的工作會不保、不過也有人認為，過去以企業為主的職場態勢，未來將是轉變為個人化的時代。

「終身雇用」是日本特有的勞動雇用制度，企業員工得以在公司裡享有能「做一輩子」的終身受雇保障，主要盛行於泡沫經濟的鼎盛時期。但隨著經濟的衰退，終身雇用制也逐漸面臨崩解的現象，衍生出各種職場與社會問題。

「終身雇用制度，已面臨崩壞的局面。」現任豐田自動車社長、同時身兼日本自動車工業會... — 「終身雇用制度，已面臨崩壞的局面。」現任豐田自動車社長、同時身兼日本自動車工業會會長的豐田章男表示。圖／美聯社

今年5月13日豐田社長的發言之後，現任日立製作所會長、兼日本經濟團體連合會（簡稱經團連）會長中西宏明也在19日跟進表示：「說實話，我認為日本財經界已無法遵守終身雇用制」，加上先前經團連也曾表明，建議日本企業應該改變現行的就職活動（日文漢字簡稱為「就活」）方式，也讓外界開始正視日本就職制度的改革問題。

終身雇用制的歷史相當悠久，類似制度早在江戶時代，為了確保優秀的職人，因此就有所謂的「丁稚奉公」制度出現（近似於商店學徒制）。不過現代的終身雇用制，則主要是在1920年代底定，當時日本的企業制度已相當純熟，加上日本產業結構由明治初期的輕工業，逐漸發展為重工業取向，各大企業都需要優秀且具備豐富經驗的職工，而盛行人才挖角的風氣。

為了免除自家優秀員工被挖角，因此紛紛以加薪、升等與退休金保障等方式，來留下人才，因此便形成了長期雇用的形式。戰後高度經濟成長期，人力市場上需要龐大人力，所以各大企業便將長期雇用明文化、制度化，就成了業界最重要的聘僱方式。

1958年，美國著名企業經營學者，專攻日本經濟的專家詹姆斯．阿伯格龍（James Christian Abegglen），曾撰寫了《日本的工廠：關於社會組織方面》（The Japanese factory: Aspects of its social organization）一書，裏頭將日本獨有的長期雇用制度，翻譯成「permanent employment system」，自此終身雇用制一詞，廣為世界知曉。

為了留下優秀人才，企業形成了長期雇用的模式。圖為小說改編的日劇《半澤直樹》，半澤... — 為了留下優秀人才，企業形成了長期雇用的模式。圖為小說改編的日劇《半澤直樹》，半澤直樹便是在日本泡沫經濟時期入職成為銀行員；然而也就在這個時期，企業終身雇用逐漸走向崩解局面。圖／《半澤直樹》

終身雇用制雖然是日本獨有的產物，在高度經濟成長期以及泡沫經濟時代，的確替日本的企業與就職生態，打下相當穩定的基礎，還從而衍伸出獨特的「就活」——就是從大學三年級開始，學生們在寒暑假就會參加各種就職面試活動，這也是企業們提早確保獲得優秀人才的手段。

所以許多優秀大學生，在讀大三的時候搞不好就獲得了知名大企業的錄用，然後順利畢業就職，一輩子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一步一步往上爬；優秀者得以成為專業經理人、統領公司，平庸者只要不犯大錯，也可定年退休，領取退休金享受優渥的生活。長此以往，這也就成了日本上班族的寫照。

然而1990年代初期的泡沫經濟崩潰，讓日本的就業市場產生劇烈震盪，而衝擊最大的就是終身雇用制。隨著日本陷入長期的不景氣，非典型雇用方式如派遣、約聘等不斷增加，無以負荷人力成本的中小企業，率先棄守終身雇用。

而且終身雇用制讓大企業的資深員工，雖然得以保有自身的工作，但卻苦了年輕人，造就出僧多粥少的窘境；加上為了節省成本改採非典型雇用之後，進而又引發日本2000年代初期的「就職冰河期」。

許多優秀大學生順利畢業就職，一輩子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一步一步往上爬；優秀者得以成... — 許多優秀大學生順利畢業就職，一輩子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一步一步往上爬；優秀者得以成為專業經理人、統領公司。圖為日本著名職場漫畫《島耕作》系列，一路從上班族晉升到企業會長的傳奇故事。圖／《島耕作》系列

各種危機讓日本企業界，面臨是否停止終身雇用、全面改採一般聘用的時刻。過去雖然有討論過是否廢止制度，但卻遭到民眾輿論的大力反彈，同時左翼政黨也以此抨擊企業、擔心選票流失的自民黨，也只好表態不支持廢止。而後小泉純一郎擔任首相的時代，創造出一波景氣復甦，關於終身雇用的存廢也就因此不了了之——但這就如同國王的新衣一般，最終是錯過了改變的機會，終身雇用繼續深深地束縛著日本，直到這次豐田章男的率先發難。

社會上支持終身雇用制的人依舊為數不少，根據勞動政策研究機構調查，近年來支持終身雇用者，自1999年的72.3%，成長至2015年的87.9%，且2001年以來幾乎年年增加，箇中原因當然與日本的經濟不振、工作難尋有關。

但如今日本的僱用環境與20年前迥然不同，加上少子化與日本經濟停滯的影響，終身雇用已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任務。根據內閣府經濟社會總合研究所發表的研究報告顯示，日本企業在2010年後，幾乎已無力負擔終身雇用與龐大退休金的狀況，這表示終身雇用已面臨崩解。

企業雇用方式因此產生極大的變化，許多企業不再提供終身雇用，且有不少開始積極採用中途轉職的資深員工，例如本社位於仙台的IRIS OHYAMA，這家原本生產生活用品的公司，10年前投入家電業後卻遇到瓶頸，然而從就業市場找來中途轉業的設計師與工程師，製造出許多令人驚豔的產品，獲得民眾的喜愛，原本2010年僅有100億的營業額，到了2018年達到810億日圓，業績成長了8倍。

中途轉職來到IRIS OHYAMA工作的社員大約有80位，大部分都是50歲以上，這些人對於家電業的生態相當熟悉，且對於商品設計與開發，都有非常豐富的經驗。IRIS OHYAMA聘請他們的時候，也期望能發揮他們的實力，所以並未加干涉，也因此成為目前日本家電業的異數。

但能如此積極改變做法的公司畢竟是少數。事實上，因為終身雇用制的影響與習慣，讓日本的轉職率相當低，甚至僅有歐美國家的一半不到。即便是近年來有許多新創企業或是傳產轉型等，急需大量人才投入，但都無法改變受雇者根深蒂固的想法，終身雇用就變成難以轉職的「束縛」了。

因為終身雇用制的影響與習慣，即便是近年來有許多新創企業或是傳產轉型，急需大量人才... — 因為終身雇用制的影響與習慣，即便是近年來有許多新創企業或是傳產轉型，急需大量人才投入，但都無法改變受雇者根深蒂固的想法，終身雇用就變成難以轉職的「束縛」。圖／美聯社

此外，過去長期實施終身雇用制度，卻因經濟崩壞導致就業市場混亂、甚至企業倒閉，一些受此影響的中高齡上班族，因為中年轉業困難，或是遭遇就職冰河期，難以重新在日本職場上生存，因而出現為數不少的中高齡「繭居族」，讓日本政府傷透腦筋。

過去人們的印象，總認為繭居族多為40歲以下的年輕族群，但根據內閣府2018年的統計資料，40-64歲的繭居族人數，居然高達61萬3千人，比40歲以下者的54萬1千人還多，完全顛覆過去的印象。他們選擇窩在家裡，讓領有年金的高齡父母撫養，但有朝一日年邁的雙親離世，將失去經濟支柱而無法繼續生存下去，繭居族其實也是終身雇用制度崩潰下的受害者。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終身雇用雖然崩解了，但在自由市場經濟下，轉換跑道一直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尤其是優秀員工，爭取獲得更優渥的待遇而轉職跳槽，在歐美更是常態；不過對於日本來說，恐怕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

讓日本就業市場走向合理化，企業不用再背負終身雇用的包袱，對於日本政經界而言，或許如此才能真正地破釜沈舟、打破過去惡性循環的經濟不振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