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輓歌：「毒蛇波斯科」的紐約黑手黨傳奇

2019/04/23 麥傑爾

「這些年我如何活下去？恐懼。用駭人的手段撐住場面。誰偷我的東西，我就切掉他的手。誰出言冒犯我，我就割去他的舌頭。誰起身與我對抗，我就斬斷他的頭，高掛在竹竿上，舉得夠高，讓滿街的人都看見。這就是維持秩序之道：恐懼。」

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史詩級鉅作《紐約黑幫》（Gangs of New York）中，由丹尼爾．戴路易斯（Daniel Day-Lewis）所飾演的幫會領袖「屠夫比爾」（"Bill the Butcher"）這句經典台詞，一語道盡江湖中人的生存之道。

《紐約黑幫》描述19世紀紐約曼哈頓下城區，本地黑幫與移民黑幫對決的故事，劇情純屬虛構，但改編自真實的歷史背景；20世紀的紐約黑幫，則是由義大利人取代愛爾蘭人，成為新興移民，但「屠夫比爾」刀尖上舔血的生存之道，對於「柯里昂家族」（Corleone family）來說，同樣適用。

在年輕一代紐約客的印象中，幫派火拼大概只是電影情節。但2019年3月7日的一則訃聞，再次喚起老一輩紐約人共享的血腥記憶：卡明．波斯科（Carmine Persico）病死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州一座聯邦監獄中，享年85歲，未能服完他高達139年的刑期。

在年輕一代紐約客的印象中，幫派火拼大概只是電影情節——錯了，這是紐約黑手黨教父「... — 在年輕一代紐約客的印象中，幫派火拼大概只是電影情節——錯了，這是紐約黑手黨教父「毒蛇」波斯科的傳奇。圖／美聯社

波斯科擔任紐約市黑手黨五大家族之一「可倫坡家族」的領袖長達46年，但其中有32年在牢裏度過。保守估計，他身背超過60條人命、數百條傷害罪，還有數不盡的財產犯罪。他以聰明、狡猾、冷血著稱，是紐約黑幫永遠的教父。他的律師表示，年初的聯邦政府關門事件讓監獄醫療停擺，加重他的病情，間接導致他的死亡。但波斯科本人想必會反對這種有損威名的說法。畢竟，無論在獄外或獄中，他都是聯邦政府最不敢掉以輕心的人物。

波斯科出生於紐約布朗克斯一個中產階級的義大利移民家庭，父親是任職於數家律師事務所的速記員。從家世來看，波斯科似乎沒有加入幫派的理由。但志在發達的他，自小就厭倦安定的家庭環境，寧願選擇輟學，到街頭去尋找機會和刺激。

小學起，他開始在學校霸凌同學，勒索午餐錢；15歲時捲入幫派仇殺事件；17歲時被控謀殺，雖然罪名最後並未成立，但這項前科讓他年紀輕輕就成為道上知名人物；21歲時，波斯科獲得黑手黨五大家族之一的「普羅法斯家族」（Profaci Family，可倫坡家族的前身）賞識，正式加入幫派，與惡名昭彰的幫派份子「瘋狂喬伊」蓋洛（Joe Gallo）兄弟搭擋，從位階最低的打手開始幹起。

從家世來看，波斯科似乎沒有加入幫派的理由。但17歲時就被控謀殺（圖），雖然罪名最... — 從家世來看，波斯科似乎沒有加入幫派的理由。但17歲時就被控謀殺（圖），雖然罪名最後並未成立，卻讓他迅速就成為「道上知名人物」。圖／紐約布魯克林公立圖書館

21歲時，波斯科（中）獲得黑手黨五大家族之一的「普羅法斯家族」的賞識，正式加入幫... — 21歲時，波斯科（中）獲得黑手黨五大家族之一的「普羅法斯家族」的賞識，正式加入幫派，與惡名昭彰的幫派份子「瘋狂喬伊」蓋洛（Joe Gallo）兄弟搭擋，從位階最低的打手開始幹起。圖／紐約布魯克林公立圖書館

波斯科很快就盼到出人頭地的機會。1957年10月25日清早，幫會老大阿納斯塔塞（Albert Anastasia），一如往常走進他熟悉的理髮店，坐在理髮椅上小憩時，兩名蒙面男子突然衝進來，隔開理髮師之後，就猛烈朝阿納斯塔塞開火，直到他氣絕身亡。

這場暗殺被稱為「理髮廳四重奏」，轟動全紐約，但警察並未認真找尋槍手，沒有任何人因此被起訴。一般認為，這場暗殺是阿納斯塔塞家族內鬨的結果，部分人士聯合「普羅法斯家族」的成員，把老大做掉。而被派去執行任務的槍手，正是波斯科與蓋洛。

不久，「普羅法斯家族」開始內鬨，波斯科與蓋洛不滿利益分配不均，共同密謀推翻家族領導。蓋洛綁架了家族內幾名幹部，公然與家族決裂。於是，家族老大普羅法斯（Joe Profaci）用重金利誘波斯科，讓波斯科倒戈，反過來解決與他情同兄弟的蓋洛。

波斯科（左）與蓋洛（右），兩人從情同手足的最佳拍檔，成為互相仇視的宿命死敵。圖... — 波斯科（左）與蓋洛（右），兩人從情同手足的最佳拍檔，成為互相仇視的宿命死敵。圖／維基共享

1961年8月的某個夜晚，波斯科誘出蓋洛的兄弟，親手以繩索絞殺。不料巡邏員警正好經過，迫使波斯科與他的手下連忙逃走。這場暗殺功敗垂成，但波斯科的冷酷無情與首鼠兩端，為他在道上贏得「蛇」（the Snake）的綽號。

隨後波斯科與蓋洛雙方人馬爆發多次火拼，波斯科幾度差點沒命。他最接近死神的一次，是被槍手朝臉部開槍，子彈正好卡在他的嘴裡。但蓋洛叛離後，沒有競爭對手的波斯科在家族內日益坐大。

1963年可倫坡（Joseph Colombo，他曾參與派拉蒙製片公司，策劃電影《教父》系列）成為幫派首領——波斯科成為新的「可倫坡家族」重要幹部；蓋洛則因案入獄。

整個1960年代，波斯科幾乎囊括紐約所有高利貸事業的利益，成為家族中獲利最多的幹部。波斯科不僅會賺錢，報仇的意志也無比執著，因此1972年出獄不久的蓋洛，就在自己的慶生會上，被波斯科派遣的槍手當場槍殺。

1972年出獄不久的蓋洛，就在自己的慶生會上，被波斯科派遣的槍手當場槍殺。圖／... — 1972年出獄不久的蓋洛，就在自己的慶生會上，被波斯科派遣的槍手當場槍殺。圖／美聯社

1971年，可倫坡在一場槍戰中負傷後，成為植物人。波斯科就取代他的地位，成為「可倫坡家族」的實際話事人。

波斯科精通企業化經營，他在紐約從事恐嚇敲詐、地下賭盤、放高利貸、擄人勒贖、謀殺的事業蒸蒸日上，個人還躍登聯邦調查局的「十大要犯」名單。但他除了在1970年代末短暫入獄服刑幾年外，多數犯法的勾當都以罰款了事。雖然1980年代他數次遭法院判刑，總能利用黑白兩道的人脈關係逃避入獄，始終逍遙法外。

波斯科的快意人生，直到他對上了老鄉兼宿敵——後來的紐約市長，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才劃下句點。

朱利安尼與波斯科同樣出身紐約市的義大利裔家庭，但與波斯科的家世不同，朱利安尼的父親是工人階級，還有被控重傷害、搶奪的前科。然而，朱利安尼的父親對於幫派組織深惡痛絕，他認為黑手黨玷污義大利裔移民的名聲。在父親鼓勵之下，朱利安尼選擇攻讀法學，自紐約大學法學院畢業之後，就投入紐約市的執法工作。

波斯科的快意人生，直到他對上了老鄉兼宿敵——後來的紐約市長，朱利安尼———才劃下... — 波斯科的快意人生，直到他對上了老鄉兼宿敵——後來的紐約市長，朱利安尼———才劃下句點。圖／美聯社

朱利安尼與波斯科最相似的一點，或許是亟欲出人頭地的心理。

1970年代，出身民主黨家庭的他，很快就注意到共和黨將崛起，他先是轉為無黨籍，得到聯邦法院法官推薦，擔任福特總統的聯邦檢察長辦公室助理；1980年大選，雷根擊敗卡特後，朱利安尼就加入共和黨，並透過政黨關係，得到聯邦助理檢察總長的位子。朱利安尼並不感到滿足，他於1983年自願調任紐約南區聯邦檢察長——表面上這是降調，但對他來說，比起冰冷無趣的聯邦司法部辦公室，龍蛇雜處的紐約才是大展手腳的舞台。

朱利安尼上任後，立即將惡名昭彰的黑手黨五大家族作為首要打擊目標。他廣泛佈線、運用監聽手段，雖然已蒐集到足夠起訴許多犯罪事件的證據，但他想要的是重重打擊紐約黑幫的事由。終於，他從某位黑手黨老大的「回憶錄」中找到線索。

1930年代以來，五大家族組成一個名為「委員會」（the Commission）的全國性組織，他們固定秘密集會，利用這個平台化解派系分歧、討論地盤劃分及利益分配、決定暗殺對象。朱利安尼決定要從這裡下手，把黑手黨從根拔起。

1930年代以來，五大家族組成一個名為「委員會」的全國性組織，他們固定秘密集會，... — 1930年代以來，五大家族組成一個名為「委員會」的全國性組織，他們固定秘密集會，利用這個平台化解派系分歧、討論地盤劃分及利益分配、決定暗殺對象——圖為1979年遭到委員會下令暗殺的紐約「伯納諾家族」（Bonanno Family）的教父「雪茄」嘉蘭特（Carmine Galante）。據說加蘭特拒絕與其他家族分享毒品利潤，因此才會遭到刺殺。圖／美聯社

獲得華府充分授權後，朱利安尼動用350名FBI探員、100名警探及無數警力，調查紐約州、紐澤西州、康乃狄克州等地，與五大家族相關的1,000名幫派幹部及5,000名幫眾。最後，他從數百小時的監聽內容，蒐集「委員會」主導暗殺、高利貸、恐嚇、走私毒品的證據，一口氣起訴了五大家族的首領及高級幹部。

他親自蒞庭公訴，前後傳喚了200多名證人。1986年，五大家族的首領全數被法院定罪，判決成立的罪名高達21種，每個被告獲判的刑期至少100年起跳。這場空前絕後的美國版「一清專案」，讓五大家族從此在紐約一蹶不振。

在法庭上，時年53歲、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黑手黨老大波斯科成為矚目焦點。他巧妙利用媒體的渲染力，在法庭上扮演被國家機器迫害的浪子，營造對自己有利的社會氛圍，企圖脫罪。波斯科拒絕聘請辯護律師，他親自撰寫訴狀、詰問證人，提出法律爭點。他對於刑事訴訟程序的嫻熟度，讓承審法官當面由衷感歎：「波斯科先生，你是個悲劇人物。你是我生涯裡所見過最聰明的人。」最後，法官仍判他多項罪名成立，須服139年徒刑，形同終身監禁。

「波斯科先生，你是個悲劇人物。你是我生涯裡所見過最聰明的人。」圖為1985年FB... — 「波斯科先生，你是個悲劇人物。你是我生涯裡所見過最聰明的人。」圖為1985年FBI對波斯科的通緝檔案。圖／FBI

這場大審是波斯科與朱利安尼的人生交叉點。朱利安尼一戰成名，帶著掃蕩黑幫的的成績踏入政壇，於1994年順利當選紐約市長。當上市長後，他繼續「治亂世用重典」，將治安作為施政優先。只不過，與過去的策略不同，他援引犯罪學家提出的破窗理論，認為政府公權力若對於小型不法行為「零容忍」，所營造出的社會秩序就能遏阻重大犯罪。

於是他加強取締塗鴉、地鐵逃票、持有大麻、街邊乞討等各種妨害秩序的行為，並以提升市民生活品質為名，擴大臨檢夜總會及俱樂部，讓紐約市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幾乎停擺。對於罪犯，他更是毫不手軟，在他任內紐約市警局經常採用遊街、刻意曝光的方式，讓罪犯受到羞辱。

在朱利安尼市長的8年任內，紐約市的犯罪率下降到五成六，這是前所未有的數據。許多人將治安改善歸功於朱利安尼的強悍治理，但部分社會學研究發現，這更可能是其他因素使然，包括：失業率下降、最低工資提高、紐約市警力增加、外來人口板塊移動等，這些趨勢早在朱利安尼上任之前就已經發生。

但無論如何，能被反應在選票上的，永遠是人民的感受。當市民驚訝地發現，夜間行走在曼哈頓大街上可以是安全的，「朱利安尼神話」就此寫成。2001年，911事件發生時，朱利安尼更以帶領紐約人沈著應對危機的硬漢形象，登上政治生涯的最高峰。

這場大審是波斯科與朱利安尼的人生交叉點。朱利安尼一戰成名，帶著掃蕩黑幫的的成績踏... — 這場大審是波斯科與朱利安尼的人生交叉點。朱利安尼一戰成名，帶著掃蕩黑幫的的成績踏入政壇。圖為1986年的朱利安尼。圖／美聯社

2001年911事件爆發。時任紐約市長朱利安尼，當時更以帶領紐約人沈著應對危機的... — 2001年911事件爆發。時任紐約市長朱利安尼，當時更以帶領紐約人沈著應對危機的硬漢形象，登上政治生涯的最高峰。圖/法新社

圖為2001年9月12日，時任紐約市長朱利安尼（中）偕時任紐約參議員希拉蕊．柯林... — 圖為2001年9月12日，時任紐約市長朱利安尼（中）偕時任紐約參議員希拉蕊．柯林頓（右），一同前往遇襲的世貿中心勘災——在911事件之後，朱利安尼一度動念參選總統但卻無法如願，最後政壇聲勢急轉直下，至今才成為川普身邊的配角人物。圖／美聯社

至於波斯科，1986年入獄服刑後，至死都沒有再離開過牢籠。但直到臨終時，他仍是「可倫坡家族」的正式領袖，這是基於黑手黨的傳統：除非領袖死亡或宣布退位，他的名份不會被改變。

入獄超過30年，波斯科從未間斷他對幫會的指揮控制，他透過各種秘密方法，持續把命令傳達到監獄外，讓手下執行。但「可倫坡家族」在他入獄後，接連爆發多次內鬨，勢力一落千丈。

儘管波斯科在獄中也嘗試運作兒子接棒，可惜虎父未必無犬子。小波斯科進出監獄多次之後，於2007年被判無期徒刑，踏上與父親相同的末路。

對於將自己送進監獄過下半輩子的朱利安尼，波斯科無疑是恨之入骨。根據2007年解密的FBI檔案，紐約黑手黨五大家族首領早在1986年的一場聚會中，就曾表決是否暗殺朱利安尼，但在2票同意、3票否決之下，這項提案並未實現——但當時，波斯科正是投下同意票的其中一人——如果波斯科得以實現他的「先見之明」，或許不會有後來那場大審，五大家族將徹底統治紐約，波斯科繼續在紐約呼風喚雨；而朱利安尼這個名字，終將沒沒無聞。

波斯科與朱利安尼，兩人都是紐約出身的義大利裔，他們同樣地追求出人頭地、渴望權勢，同樣是年少得志、一鳴驚人，同樣都利用「恐懼」建立自己心目中的秩序。在各自的世界裡，他們的生涯相互輝映。人生道路交會之後，結局卻是天壤之別。

但波斯科應該會感到欣慰，也許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他才是笑到最後的人。朱利安尼於2008年挑戰總統大位失利後，從此在政壇一蹶不振，隨後轉戰商界，還擔任川普總統的私人法律顧問，但已不復為當年的正義化身。至於波斯科，除了被稱為「蛇」之外，還留下另一個綽號——「不朽」（The Immortal）。他叱吒風雲的人生，早已是義裔移民圈及美國黑幫的永恆傳奇。在他創造的世界裡，他是永遠的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