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國度:1940,法國陷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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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世界大戰在一九一四年爆發,突然降臨的戰火,令法國人不得不暫時團結對外,並在付出了龐大的代價後獲得了勝利。鐵血獨裁的德意志帝國,在戰後土崩瓦解,法國一躍成為歐陸最強的國家。表面上看來,這似乎證明了法蘭西的民主共和路線正確。
然而,在這個夏伊勒稱之為「第三共和國最光榮的時刻」背後,卻潛伏著許多令人憂心的危機。這場大戰摧毀法國人近三分之一的家園、失去十分之一的總人口,並讓他們背負了難以計數的戰爭債務。對從誕生之初就飽受波折的法蘭西第三共和來說,最大的考驗,才正要到來...
文/洪仕翰
▎德國崛起與慕尼黑會議
正當法國為了意識形態分裂而鬧得不可開交時,其強鄰德國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納粹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在1933年上台,並很快肅清異己、鞏固權力。在希特勒的帶領下,這個人口近乎法國兩倍、工業生產能力更勝一籌的國家,其對外政策正日趨軍事化與極端化。納粹德國首先於1933年底退出了國際聯盟,開始大肆擴張軍備,又在1936年公然違反《凡爾賽條約》,派兵佔據了萊茵蘭非軍事區,並參與西班牙內戰,接著更在1938年,「合併」了鄰國奧地利。
由於前述作為皆未引起西方盟國的激烈反抗,食髓知味的德國很快地將目標轉向捷克斯洛伐克,宣稱其境內蘇台德區(Sudetenland)的主權,最終促成了惡名昭彰的慕尼黑會議。
對於不友善強鄰的崛起,隔著萊茵河相望的法國並非全然無感。然而憂心忡忡的法國人對於應該用甚麼樣的態度來回應德國的崛起,卻莫衷一是。由於上次大戰在人命與財產上的慘重損失,法國民間瀰漫著反戰情緒。先前遭受人民陣線打壓的極右派人士,開始唱衰議會民主、主張效法希特勒的方式重整法國;勢力龐大的保守右派人士,則提倡德法友好,希望能藉此來圍堵他們眼中有可能席捲歐洲的共產主義;至左派當中,與法國共產黨決裂的溫和社會主義者,則多半擁抱和平主義,至於共產黨雖然主張對德國採取激進手段,但是他們的路線與莫斯科太過一致,早在西班牙內戰時,就已不得多數法國人的信任。至於其他意識到納粹崛起可能成為大問題的有識之士,則發覺自身勢單力孤。
而導致法國難以有所作為的原因,除了此種社會內部因素外,尚有外部因素,也就是其重要盟邦大英帝國的態度。前次大戰的經驗使法國人認識到,如果沒辦法獲得英國的鼎力支持,法國將難以單獨對抗德國的挑戰。
然而,令情況雪上加霜的是,1930年代的英國,對外正奉行著綏靖主義(appeasement,或稱姑息主義),其討好德國的程度,比起法國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樣的情境下,法國也只得跟著對崛起中的德國採取綏靖主義。
法國的態度,將在隨後到來的慕尼黑會議中,遭到極大的考驗。
1938年9月12日,希特勒在紐倫堡閱兵的演說上,指控捷克共和國迫害蘇台德區的日耳曼人,並要求捷克政府賦予這群人自決權,讓他們能夠回歸德國。
隔天,受到演說煽動的部分蘇台德區居民,在德國的暗中支持下發動武裝起義。捷克政府隨即宣布戒嚴,並派遣軍隊前往蘇台德區弭平叛亂。衝突造成數十人死亡與數百人受傷,歐洲的緊張情勢瞬間升高,德國秘密動員準備入侵捷克,而與捷克訂有互保協議的法國,也發布了部分動員令、開始召集後備軍人。眼看雙方已箭在弦上,大戰似乎一觸即發。就在這個節骨眼,納粹德國透過義大利從中「協調」,向深恐戰爭爆發的西方盟國遞出了「友善的提議」,四國領袖遂在慕尼黑召開了商討蘇台德區命運的會議。
事後來看,當時的緊張局勢有如「膽小鬼遊戲」:一邊是亟欲擴張且無懼戰爭的納粹德國,另一邊則是極力避戰的西方民主國家。希特勒大膽地下注,賭英法兩國會為了避免戰爭,放棄履行他們對捷克政府的約定,而他賭贏了。
儘管法國總理達拉第曾經如此公開呼籲:
然而,在國內反戰聲浪高漲,與同樣想避免戰爭的英國首相張伯倫堅持下,達拉第本人也沒能堅持住原先的強硬立場。慕尼黑會議的結果,正是西方強權再次屈從於納粹德國的要求下,簽署協定將蘇台德區交給德國。達拉第不幸地一語成讖。
諷刺的是,當慕尼黑會議的結果傳到法國時,分裂的法國卻展現了空前的團結,國內媒體不分黨派皆對《慕尼黑協定》額手稱慶。「我們避掉了戰爭,躲過了災禍。」人民陣線的領袖萊昂‧布姆魯(Léon Blum)在左派報紙《人民報》上評論道:「人人都能重返工作岡位,再度安眠。」右派報紙同樣也沉浸在贏得和平的喜悅中,巴黎最大報《小巴黎人》報甚至寫道:「《慕尼黑協定》是法國高超堅定的外交策略所取得的成就。註1」
《慕尼黑協定》簽署時,夏伊勒正好待在巴黎,他批評道:「法國社會主義分子滿懷和平主義,法國右派不是法西斯分子,就是失敗主義者。」或許是因為身為事件當下見證人的身分,又或許是受到對綏靖主義大力批判的戰後政治氛圍影響,夏伊勒對於當年法國人的決定,難以抱持同情式的理解。他用了近半本書的篇幅,描繪慕尼黑會議的始末,並大力抨擊其所造成的嚴重後果。
夏伊勒認為,西方國家在最後關頭選擇了退縮,犧牲的將不只是捷克斯洛伐克這個中歐國家,而是西方國家自身的道德勇氣,以及使西方國家失去了與蘇聯合作圍堵納粹德國的機會。慕尼黑會議抹煞了西方盟國與蘇聯間僅存的互信,並使後者認知到與希特勒合作或許更能確保其自身的利益。是以蘇聯很快就調整其外交政策,轉而與納粹德國達成了瓜分波蘭的協議。
看在夏伊勒眼中,由於西方領袖的懦弱膽怯、不切實際,以及法國人民苟且偷安的心態,慕尼黑會議將使法國在即將到來的二次世界大戰中,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夏伊勒最後寫道:
(《慕尼黑協定》)替法國(第三共和)敲了喪鐘。註2
▎二戰爆發與奇怪的戰爭
和平主義的幻夢終究還是破碎了,而且還是被人狠狠地敲碎。慕尼黑協定的幾個月後,德國就公然違反協定,吞併了孤立無援的捷克斯洛伐克,並將侵略目標轉往波蘭。自覺受騙上當的西方盟國,此刻才開始想要尋求俄國人的幫助;然而,納粹早已搶先一步,與史達林達成互不侵犯與瓜分東歐的協議。驚恐的法國政府明白戰爭已難以避免,只得跟著英國一同保障波蘭獨立來亡羊補牢。
此舉再度撕裂法國社會,法國極右派與他們(或許有些荒謬)的新盟友共產黨極力反對,希望「不計一切代價保住和平」,保守右派勢力則一分為二,猶豫不決。正如同夏伊勒所觀察的,與前一次大戰爆發前的形勢相比,此刻的法國顯得「更虛弱、更分裂、更沒信心。註3」
1939年9月1日,德軍入侵波蘭。兩天後,法國跟在盟友英國後頭對德國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此爆發。
從二戰爆發到隔年5月這段時間內,西方盟國除了曾短暫地對萊茵河彼端的敵人發起試探性攻擊外,幾乎可以說是按兵不動。英國人稱這樣的情況為「假戰」,而法國人則稱之為「怪戰」(Drôle de guerre)。前次大戰那種如屠宰場般的血腥壕溝戰並未發生,戰前西方盟國十分擔憂的大規模空襲也並未到來。在山的另一頭,德國人按兵不動的原因很單純,因為他們必須要優先解決東方的波蘭,以避免兩面作戰,然後再尋求合適的時機將矛頭轉向西方。
然而,在山這一邊的法國,其按兵不動的原因就複雜許多。
儘管法國已經對德國宣戰,但是舉國上下仍有不少人存有僥倖心態。正如一位內閣閣員在日記中指出的,「參戰的法國並不相信戰爭。註4」儘管戰爭預算案在國會內已獲得通過,但仍然有政治人物在吵著宣戰合憲與否的問題;儘管已經參戰,但內部分裂的法國,卻遲遲沒有辦法如上次大戰般,組成跨黨派的聯合政府;儘管已經參戰,但許多軍方與政府代表人物一心想的,仍是如何避免殘酷的戰火燒到法國境內。
法國政府對自身的馬其諾防線寄予厚望,認為這座在戰前花費了大量國防預算與人力,在德法邊界上所修築的史上最大要塞結構群,可以有效阻止德國人的入侵。後世有一些軍事史家,將這種法國試圖將戰火阻絕在境外以求自保的心態稱之為「馬奇諾心態註」(Maginot mentality)。
當然,馬其諾防線並非沒有缺點。法國人自己也知道,這條法國版的萬里長城並不夠長,它只涵蓋了法國與德國直接相接的領土,而沒有延伸到法國與中立國比利時的交界地帶。然而,沒有參戰的比利時拒絕西方盟軍穿越自己的國界,深恐此舉將會破壞自身的中立而激怒德國人。但是,法國人也沒有辦法在法、比邊界修築馬其諾般的防線,因為此舉將會被視為拋棄荷蘭、比利時等低地國的舉動。
由於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便是從比利時這個地方攻進法國境內,是以法國軍方所想出的應對之法,是把自己的精銳部隊放在法、比邊界處,一待德國炮製上次大戰的計畫入侵比利時後,法軍便會將精銳投入比利時境內,與友軍一道將德國阻擋在法國領土之外。
毫無疑問,這樣的計畫將使得盟軍在戰略上處於被動,只不過法國的決策者有很好的理由說服自己這麼做。法國與德國不同,較晚才開始重整軍備,且本身的人力與天然資源也不如德國豐富。如果要與德國打一場長期的消耗大戰,法國會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從其殖民帝國和海外盟友集結到所需的資源與兵力。更何況,英法兩國也不願意主動破壞比利時的中立。這些因素都加強了法國採取不主動攻擊德國、「決戰於境外」政策的誘因(...接後篇...)。
▎備註
威廉‧夏伊勒,《1940:法國陷落。卷二:和平主義的幻夢》,頁114。
註2:威廉‧夏伊勒,《1940:法國陷落。卷二:和平主義的幻夢》,頁126。
註3:威廉‧夏伊勒,《1940:法國陷落。卷二:和平主義的幻夢》,頁175
註4:威廉‧夏伊勒,《1940:法國陷落。卷二:和平主義的幻夢》,頁294。
註5:這種心態還展現在其他的軍事部署上,例如出於擔心遭到德國空軍的報復,法國政府不願意讓自己的空軍先發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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