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資本與意識形態》漫畫版：穿越200年家族致富故事，讀懂經濟學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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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傳播是一門專業的技藝，也有其專門的任務。總有些人容易輕視知識傳播，認為那不過是將學院內的研究簡化，頂多加上一些噱頭吸引「普通人」先來看看，希望這些人以後能夠來接觸「正版」的知識。然而，傳播者的目標絕非只是發行「原著」的試玩版（甚至幼幼版）而已，相反地，傳播者的任務其實經常更像是二次創作，必須重新設想讀者可以從新的作品中得到什麼，再來著手剪裁、組裝，甚至延展、擴充，絕非「原著」的次級品。

以餐廳出菜來比喻，如果待普及的知識是一袋地瓜，傳播者要做的絕不只是削皮切塊而已。相反地，傳播者可能得先走到外場，看看餐廳裡的人們正在吃什麼，思考應該煮地瓜稀飯、地瓜煎餅還是拔絲地瓜，接著再走回廚房發揮手藝，還經常得要自行另外採買。在此，知識傳播服務的對象必須是讀者，而非所謂的知識本身，就比如廚師的首要任務並非推廣地瓜，而是要填補菜單上的空缺，既讓人們吃到過去攝取不足的膳食纖維和維生素，還能人們覺得吃到這道菜很值得。

延續這個比喻，最新出版的《資本與意識形態：經濟學知識漫畫》（下稱《漫畫》）就可以說是一份可口的拔絲地瓜，雖然取材自法國經濟學家皮凱提（Thomas Piketty）的大部頭著作《資本與意識形態》，但其實是另有意義、另有價值的二次創作，應該要獨立看待。

▌「情境題」展現經濟議題的互相連結

具體來說，兩部作品最核心的差異並不是難易度，而是各自設定的目標：讀者可以帶走的知識是什麼？怎樣的讀者會認為讀這本書很有意義、很值得？

相較於《資本與意識形態》的分析和倡議，《漫畫》更像是一本寫給公民的經濟議題導覽手冊，回答了各種「你一直想問但又不敢問」的經濟問題。在「原著」中，皮凱提對人類經濟史上許多個案提出獨家分析，並以此為基礎來倡議自己「參與式社會主義」的理想。相對地，《漫畫》並非直接濃縮摘錄皮凱提的著作，而是主動摘取其中多個具體歷史案例，讓讀者藉由閱讀這些案例而更能掌握稅率調整、通貨膨脹、基礎建設投資等關鍵經濟議題。

與其他介紹經濟議題的書籍相比，《漫畫》的主要特色則在於用「情境題」的方式呈現這些主題，而非採用概念解釋與論證的形式。作者阿萊特（Claire Alet）和繪者亞當（Benjamin Adam）以跨越8代、200年的法國家族史為劇情主線，將皮凱提所分析的多個案例串接起來。雖然書中不會看到概念的詳細講解，或是因果機制的逐步推演，但優勢在於讓稅率調整、通膨等現象不會只是抽象的說明而已，而是發生在具體的歷史情境當中，跟特定的人物、國家有關連。

但除了幫助理解之外，情境題的設計有一個更重要的特色：連結。順著劇情和對白，讀者可以看到「這件事」人們當時會「那樣看」，而這些看法和「那件事」其實也有關聯，背後又可能是以「那項條件」為基礎。透過一個又一個的情境，讀者更可以輕鬆看見議題之間「在現實上」可能有怎樣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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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的巴黎，人們怎麼看待稅率改革？

《漫畫》第一頁馬上就有一個好例子。故事一開始就提及「稅率」主題，要向讀者介紹「比例稅」（又稱統一稅或扁平稅）與「累進稅」的差別，前者指的是所有人都按照同一個稅率繳稅，後者則是讓收入越高的人也以更高的稅率繳稅。這是討論財稅時的入門知識，其實有一套相當標準的談法：

．公平的假象：許多人可能以為政府現在之所以採用累進稅制，原因是要「刻意加重」有錢人身上的負擔。但其實話應該反過來說，是比例稅制對有錢人才「特別有利」，採取累進稅制反而只是「拉近」不同收入階層的負擔而已。

．「基本開銷占所得比率」是關鍵：為什麼？因為人們在繳稅之前必須先負擔基本的生活開銷。而窮人在付完基本開銷之後，收入很可能已經所剩無幾， 3萬塊的收入中，可能有九成得用於支應生活開銷，最後只剩3千塊可用；相對地，月入30萬的人基本開銷絕對不至於來到收入九成，搞不好只需要一成就可以了，所以手頭還會剩下不少閒錢。

．齊一稅率＝窮人實際負擔更重：所以，如果大家付完基本開銷之後都得再繳出所得的10%，對有錢人來說，可能只是多繳出手頭閒錢的一點零頭而已，但收入3萬的窮人就得把手頭僅存的3千塊繳出去，負擔等於是100%。

《漫畫》的解釋當然也貼合上述標準說法，對此，作者們還善用圖像語言，用簡單幾格示意圖就簡潔呈現以上三點內容。不過更重要的是，他們借助皮凱提分析的歷史案例，以20世紀初的法國為「情境」，說出稅制改革的故事，讓我們能一併看到當時的人們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有錢人的憤怒：作者先讓我們看到一位住在巴黎的有錢人讀報之後忿忿不平，對著女傭和朋友不停發牢騷，引起讀者的興趣之後才帶出這項辯論。

．意識形態的作用：對白中，富人們大吐苦水，高喊這是「原則問題」，讓讀者了解有錢人抗拒的不只是多繳多少錢，而更是反對背後「以稅制縮減不平等」的思想，認為這不符合大革命訂下的立國原則──這也顯示意識形態的差異，會讓一些制度看起來正當、另一些看起來不正當。

．累進稅的重分配效果：為什麼說累進稅率是在縮減不平等？作者立刻提醒，這不只是因為累進稅下窮人負擔相對較少，也是因為政府會將稅款投入公共服務。換言之，在累進稅制下，國家可以從富人那邊拿到更多錢，支應更好的公共服務，讓不需要多付錢的窮人可以一起利用，「分到」更大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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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的巴黎，稅率改革還和哪些議題有關聯？

而這道情境題的威力還不只如此，隨著故事的推進，我們還能將稅率議題和至少另外三個討論相連結，更能全面理解稅制改革是怎樣一回事，與怎樣的前因後果有關聯：

．投資與富者越富：作者帶讀者走進「巴黎與荷蘭銀行」，看富人們討論投資組合。在此，作者雖然沒有明說，但讀者不難發現有錢人如果有更多閒錢，就不但能用以投資債券，還有餘裕考慮蘇伊士運河、巴拿馬運河等高風險、高報酬的標的，所以保障有錢人保有更多「閒錢」的比例稅制，對於「富者越富」有助長的潛在效果。

．課稅範圍：而在同個場景中，讀者進一步讀到金融資產在當時不用納稅，大大降低富人投資的成本，增加他們把閒錢放進市場的誘因。讀者可以透過這個情境更加理解，除了稅率高低之外，財稅政策的實質影響還取決於「哪些事物可以課稅」。

．政治壓力與協商：在這道情境題的最後，有錢人爭取到只有遺產稅需要累進，所得稅和財產稅都保持比例制。而往後繼續閱讀，會在1874年倫敦的案例中看到英國政府課徵總體所得累進稅，原因是中下階級男性開始取得選舉權，自由黨想要開辦各種福利攏絡這群新選民，背後可以說是不同階級間的力量均衡改變了。更往後讀，又會看到法國則是等到一戰爆發、國家財政窘迫，緊急下才終於能第一次開徵累進稅，而且通過的過程還需要在其他政策上向舊勢力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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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稅率之外，《漫畫》還涵蓋許多其他主題，比如：各種體制（如封建、殖民等）能給人哪些特權？關稅高低背後有什麼樣的考量？政府公共支出能帶來什麼效果？通貨膨脹的效應對哪些人來說特別劇烈？關於這些主題，《漫畫》採取的作法不是一一條列、寫明各個面向，而都是利用情境題讓讀者可以輕鬆吸收，順著吸引人的故事情節掌握各個議題之間的關聯。

其中一個令人印象特別深刻的故事，情節關於一對父子在政治價值上的分歧，導致兩人難以溝通，甚至一度近乎決裂。許多讀者也一定對這樣的故事相當熟悉，作者形容兩人就連辯論都只不過是「儀式性」的，價值觀、世界觀太過不同，其實誰也說服不了誰。而利用這樣讓人感同身受的故事，作者想帶出的是兩個世代對於「市場」和「政府」的不同經驗──畢竟，不同世代在政治價值上的差異從來不會從天而降，而會源於成長過程中的不同關鍵事件。

具體來說，父親朱勒生長於19世紀末期，正值法國從海外殖民地掠取大量財富的年代，而他的上流社會家庭直接因此獲益，一切順風順水；戰後政府加重稅賦，而私有資產價值同時暴跌，對朱勒而言是莫大的威脅。與之相對，從小富有同情心的兒子安托萬不但很快就見證戰後市場問題叢生，後來更聽聞美國羅斯福新政的成效，並且投入法國當時勃興的工會運動，連伴侶都是在聲援罷工的現場認識。在這樣的故事中，作者再度善用「情境題」的特長，帶領讀者看見父子兩代之所以會有這樣不同的看法，背景正是這些彼此互相牽連的政治經濟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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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重凸顯議題，而非完整史實

當然，如果抱著吃薑汁地瓜的期待去吃拔絲地瓜，希望眼前的料理不但口感鬆軟，還能讓身體暖起來，那絕對只會期望落空。由於本書選取的情境橫跨不同的時空背景，而非從頭到尾講述某個社會如何轉型變遷，所以如果想要從這本書中全盤了解法國、西方或者世界經濟史，恐怕是無法如願。

甚至，即使是針對書中提到的歷史情境，比如美國南北戰爭後的重建時期，《漫畫》恐怕也不適合當成主要歷史知識來源。畢竟，為了避免拖泥帶水，作者在各個情境中經常著重於交代「與當前討論的議題特別相關」的少數幾個背景因素，而且每次強調的面向也都並不相同，再考慮到許多歷史宣稱並沒有直接引述證據，如果讀者是抱著想要了解重建時期經濟的期待閱讀《漫畫》，很容易覺得相對簡略而且跳躍。

但這並不是《漫畫》的不足，純粹是因為目標自始不同──拔絲地瓜和薑汁地瓜的口感、口味與食用時機都不相相同，並沒有誰對誰錯。更好的閱讀方式，或許就是直接接受作者對於每個情境的「設定」，並且當作是一個一個的場景，不需要刻意嘗試找尋「完整背景」或「情境之間的前因後果」，只需專注於看見每個情境中不同主題如何互相連結。

▌政治分析和倡議？不必期待被說服

最後，對於皮凱提的各種政治分析，以及他所念茲在茲的參與式社會主義「政綱」，《漫畫》中雖然也有交代，但讀者或許也不必期待「被他說服」，只需要「了解他這麼說」就可以了，甚至不妨有所保留。

畢竟，《漫畫》不但沒有提供那麼多足以讓讀者自行作出判斷的「證據」，而且與主流解釋有時也並不相符。如書中宣稱「美國收入不平等惡化的主因是1980年代以來稅率調降」，但美國經濟學和社會學研究更常強調其他解釋，包含工會、全球化、資訊通訊科技、高等教育機會、公司治理方式等，並不能直接歸因於所謂的雷根革命。

書中也宣稱英國脫歐的主因是「平民階級和歐洲完全決裂了」、「最貧窮的多數投給了脫歐」，這固然是一個常見的解釋，也是許多脫歐派領導人的修辭，但證據未必真正支持這個說法。脫歐公投後的調查數據顯示，各階級間的投票意向雖然有差異，但並非壓倒性、決定性的差異，即使在同一階級內，不同年齡層的意向也都差異極大：

整體而言，階級地位較高的「中高階專業人士」也仍有四成支持脫歐，而屬於勞動階級的「技術工人」則也仍有四成支持留歐，各自都只是「六四開」而已。同時，明明是階級地位較高的「中高階專業人士」，如果年齡在55歲以上，也只有48%支持留歐，反而是階級地位最弱勢的「半技術／無技術工人／失業者」，如果年齡在34歲以下，也仍有56%支持留歐。要說脫歐反映階級決裂，恐怕是言過其實，或者至少需要更多證據佐證。

但是，這些值得保留之處都無礙於《漫畫》的價值。一部作品本來就不需要讓人全盤接受，只需要對讀者有意義、有幫助，就是值得讀的好作品。這本書未必適合當作經濟史或政治分析的讀本，作為給公民的議題手冊卻有其難得的特長，讓讀者能夠經歷一個又一個的歷史情境，看見在這些情境中不同條件如何互相連結。

《漫畫》最大的價值，不在於（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在於改編「原著」忠實的濃縮版或簡易版，而在於其本身所完成的任務：讀完這本書之後，讀者看著新聞報導提到稅改、通膨、公共支出等各種議題時，應該更有能力看見「全局」，更能夠了解一個經濟議題所可能牽涉的各個不同層面，特別是與不平等的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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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與意識形態：經濟學知識漫畫》

作者： 托瑪．皮凱提、克萊兒・阿萊、班亞曼．亞當

譯者：陳詠薇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4/4/3

內容簡介：　改編自重量級經濟學家皮凱提《資本與意識形態》，透過貼近日常個人生活，看見長達200年的全球脈動，從殖民政策到族群衝突、從通貨膨脹到極右派崛起，當今社會的一切都跟經濟脫不了關係。省思今日地位的形成，探究階級複製、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是如何累積，幫助讀者在亂世之下重建精準的經濟學之眼，更真實地看見每個悲劇與喜劇之後的經濟與不平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