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日本哲道的「台灣大人」:李登輝...時代鑄造的多桑領袖
台湾の巨人、死す(台灣的巨人,逝去)。
想不到過去一年間,我們就得送走史明和李總統這兩位我心目中日本時代台灣人的最大代表。如果史明是一生奮鬥於體制外的浪漫騎士,那麼李登輝就是入世務實的絕對王者。身為台灣人,能夠在生命中與這兩位巨人受教交流,是我最大的榮幸。
台灣——或說中華民國,再沒有比李登輝日本色彩更重的總統了。這位22歲前是日本人、曾任帝國陸軍將校的台灣元首,因為司馬遼太郎的《台灣紀行》而開始廣受日本注目。司馬這位日本國民作家在其晚年探討日本各地風土的《街道をゆく》系列中,將韓國與台灣這兩個舊帝國時代的領土,也列入於日本的「街道」(地方)之中,並且在台灣部分放了極大的敘述比重。
《台灣紀行》中藉由對這位台灣總統的描述,司馬用一貫觀察細微而帶著些許文學性哀愁的筆觸,寫出了台灣這塊土地的矛盾與日本時代的殘存風采,有時帶著幽默輕描淡寫地說著台灣人的大而化之、有時又帶著憐憫訴說這些「被比自己素質還低的佔領者統治」五十多年的住民們的苦悶;更多的時候,司馬的眼中看到的是台灣所保留的「已失去的日本精神」。
而這些特色的集合體,就是在司馬面前用日語流暢地訴說自己生為台灣人的「場所の悲哀」,和堅持著「公」與「私」分際的哲學者——李登輝。這些日本傳統希望上位者具有的特質和美德,在今日日本政壇早已消失殆盡。這也是司馬對於李登輝感受到的親切感最大源頭。
從五專時間就以日本事務為自己專業的我,一直覺得像史明、李總統、甚至務農的崑濱伯這些在日本時代培養人格原型的「多桑世代」(多桑 / とうさん 即日文所說的父親),和政權轉移之後成長的現今六、七十歲的阿伯們,不管是價值觀或是習性素養,根本像完全不同的兩個種族。
或許李登輝所代表的這種對「公」與「私」的分際,和身為鄉下農夫的崑濱伯每天必看《NHK》了解時事、李登輝博覽群書總統當完還跑去養牛、史明在台獨之外還花時間了解性別平權和年輕人心聲的這種「一般教養」——也就是日文意指一個成人應有的素養和認識,造就了多桑世代們的獨特風采。這種典型其實在戰後日本也越來越少,更別說台灣一堆老男人讀了理組醫科多賺別人幾毛錢,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的鳥樣了。
最奇特的是,李登輝不止台灣鐵粉一堆,甚至還「逆輸入」回日本,成為日本許多政界人物的偶像和師事的對象。
2001年,傾中派的日本外務大臣河野洋平,近乎失格地拒絕發給李登輝簽證,但這反而引起了國內的義憤,也促進了日本李友會的結成。敗戰後的日本,在學界、政界形成「反省=反戰=親中國共產黨」的左派主流構圖,結果讓研究台灣和蔣介石政權成為一種反動,要到60年代開始台灣研究才有重開之跡象。過去日本的反共傳統,讓日本長時間認定台灣為「自由中國」或「正統中國」,以中華民國為名的台灣政權也一直到1972年的日中國交正常化時,才斷絕正式外交關係。
在這種傳統下,1972年後與自民黨政權維持良好關係的,一直是長期執政的國民黨。而日本政界裡的反共親美勢力,在早期其實對於日本國內的台獨人士並不友善,與其說是與「台灣」交好,不如說是與代表自由中國的「中華民國」親善。但是對於台獨有充分理解、且身為體驗過日本時代的本省人,又同時掌握國民黨最高權力的「台灣人總統」李登輝,完美地超克了這種矛盾,而讓「反共親中華民國」的日本政界人士自然而然地將親善的主體移轉到了「台灣」身上。
在台灣國內的政治情感亦然。過去被國民黨政權所打壓的何既明、許文龍、「老台北」蔡焜燦等「元日本人」,原本應該與國民黨不共戴天的傑出本省籍人士們,卻因為李登輝的抬頭、國民黨內部權力重分配而克服了對其憎惡,不管是在私底下或是官方場合都成為李登輝的輔佐,也讓這群大正、昭和初年出生的台灣人世代重新獲得正當評價,因為過去的共同體驗而延續了台日友好的香火。
這種情形不只出現在所謂的「民間友人」,在公部門中如外交官員張超英等的台籍公務員,亦因為李登輝的出現而克服了自我認同與族群感情的衝突,而將為國民黨政權服務轉視為是「為台灣人總統服務」。這也造就了短暫時期日本視角中「中華民國」與「台灣」的完美重疊。
曾任東京代表處新聞處長、也是李登輝《台灣的主張》發行主要推手的張超英(他與台獨重要人物陳隆志、許世楷有姻親關係),正如張超英於1963年私下會見許世楷、辜寬敏等人時所言的:
我是台灣人,台灣人應該做的我都會做,你不要講,我也會做。
曾於1961年6月冒險夜會台獨指導者王育德、並在日後與黃昭堂保持良好關係的李登輝,在民間的一般評價就是「口稱統一但行為台獨」的代表,這點也獲得了在日同鄉會等台獨人士對李登輝的好感。同時李登輝時代在日本的輿論操作,也終於成功地將日本對「中華民國」的友好逐漸與「台灣」同化。這也是屬於台獨連盟系統的羅福全、許世楷兩人得以在後李登輝時代先後成為駐日代表,於卸任後亦與李登輝保持高度友好關係的理由。
因此90年代末期,台獨勢力得以成功被整合進入李友會陣營,而在李登輝卸任退黨後,由於國民黨繼任者對李登輝的攻擊,而促使舊國民黨時代留日同鄉會系統人士脫離了與李登輝的連結,也造成了近年日本李友會幾近台獨一色的組織構圖。
就這樣,這個「最台灣人」的總統,也成為了「最日本」的象徵。同時,因為過去與黨國周旋的經驗,也讓他擁有了某種舊時代的氣口和「場面」。這位大家過去口中的阿輝伯,其實退任之後並沒有像阿扁那種「台灣之子」的單純親和力,而更像是一種草根與權力揉合、又本土又日系,親切與高深莫測的存在。
台灣人的親切、日本人的公私哲學與纖細、中國官場的進退與謀略,這些元素集合起來,打造出這個名為李登輝的巨大複合體。對很多台灣人來說,這才像總統。
對日本人來說也是。在2016年某個集會中,我就親眼目睹了日本李友會的會員們所有人在電梯前等候總統上樓,當電梯門打開時那種歡聲雷動、像是迎接教祖降臨的神奇光景。因為對許多日本人來說,他們在這個高大老者身上看到了領袖的典型。李登輝接受了完整的舊日本知青教育培養,雖然專攻理科,但求學期間研讀黑格爾的唯心哲學,從戰爭體驗中思考生死意義,甚至是接觸當時母國日本的各種古典文學這些事,對當時的青年們來說根本就像以白飯為主食、但是偶爾也會吃麵包蛋糕一樣理所當然。
但是當時的煥發青年們,不是消失於戰爭的業火烈焰,就是戰後殘活成為美國小弟、甚至因為反省浪潮而會說出「我的祖國蘇聯」這種莫名其妙的戀共親中左派人士。80、90年代的日本,更是各種不學無術媽寶爸寶「二世」政治人物大量出現、內閣制演變為政治金權化與政權僵化最嚴重的時代。對於過去日本的美好追憶,讓許多人覺得:這位隻身推倒外省黨國勢力,甚至與中國分庭抗禮的台灣總統,根本就是他們理想中的「大人典型」。
畢竟日本製的理想領袖也很稀少。
從日本人的眼中看來,如果要說戰力,那執政十二年從空有大位到橫掃舊勢力的「李登輝総統」,根本霸者教科書。如果要說素養和親和力,退任後訪問日本,結果最想去的是俳人松尾芭蕉筆下絕景的日本東北名勝「奧之細道」。很多台灣朋友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李總統對這個地方情有獨鍾?理由也很簡單,因為「奧之細道」之旅代表的,就是日本古典文學的基礎教養,就和中國人吟西湖、歌白帝城頌赤壁賦一樣。所以當李登輝說出自己宿願是前往奧之細道時,許多日本人只覺得:怎麼會有這種日本理想中內外兼修、深度與實力並具的大人存在?
而且這個大人,當總統的地方是過去大日本帝國的「外地」台灣。
2020年7月30日,巨人辭世。當然政敵或是舊時代的殘渣們有些爽在心裡,有些因為素質低落、無法理解舊日式教育培養出格局與教養的貨色們,第一時間開始傳說李登輝這麼日式一定是日本人私生子之類的鬼話。如果只因為李登輝的風格行事那他就是日本人,那麼好了——
史明一定也是日本人。
崑濱伯大概也是日本人。
外交老兵張超英應該日本人。
羅福全、許世楷好像也日本人。
大師李敖出生在日本治下的中國東北,一定日本人。
……是夠了沒。
李登輝的時代讓台灣和平民主化,但也換來了「黑金教父」、「民粹源頭」的罵名。許多人攻擊李登輝讓台灣治安極度惡化、黑道得勢,但是其實台灣治安惡化早在經濟起飛時代,就隨著所得提高和社會開放就開始;十大槍擊要犯排行榜出現、林洋港說「要讓鐵窗業蕭條」沒頭路,結果自己先沒頭路——這些早在蔣經國時代就已經發生。
為了打敗以族群區分為基礎的黨國體制,李登輝的確扶植了台灣本土的「有力人士」們。但我一直記得在《台灣紀行》裡,李登輝曾經說過自己的任務就是讓「台灣人可以晚上安心睡覺,不必再擔心無緣無故被人帶走或攻擊」。許多反對者可能會說,「李登輝沒有做到、至今還是常聽到社會有些暴力或是不公不義之事。」但我認為,李登輝最少做到了一個偉大的成就:
就算現在有人無緣無故要來把你帶走,這些人也不再是穿制服戴帽子的了。
日治時代的兩大巨人——史明與李登輝——相對於史明,李登輝重視的不是獨立,而是先讓台灣真正變成一個國家。有人攻擊李登輝在台灣人民素質還未真正提升之前就開放民主,以致後來產生了像之前韓國瑜等等的亂象。
但正因為有李登輝,所以我們得以在錯誤裡一步步學習,慢慢理解了權利與責任的平衡。因為有李登輝,我們得以一邊罵台灣種種的沒水準、但是又一天天增進加強社會素養。因為有李登輝,所以我們可以罵總統而不必擔心被警總登門拜訪。因為有李登輝,所以我們有了想投誰就投誰的神聖一票,然後嘲笑晚年的李登輝出來根本沒票。巨人逝去,但他們打造出的基礎,讓我們有了今天仍然還不完美、有時亂七八糟甚至讓自己看了都肚爛,但是未來還是充滿無限可能性的台灣。
史明終身未婚、李登輝中年喪子。如果以台灣傳統觀念來看,這兩位大人都沒有留下「香火」。但是每次看著網路上許多年輕人在為了國族認同、文化建構在討論甚至爭吵,台灣意識越來越成為社會共識時,我都覺得史明遠比許多子孫滿堂的有錢俗人幸福百倍。
而走出家門看到大家為了自己專業奮鬥,以身為台灣人為榮、以台灣製造為傲,在這個小島上或許有時會因為藍綠而朋友鬥嘴甚至家人屁臉,但是真有天災或外敵侵逼時,我們大家又都團結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李登輝當時培育國家的志業,讓他擁有了成千上萬名為「台灣人」的後代。
お疲れ様でした。大統領閣下(辛苦您了,總統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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