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打工仔到眾議員：衝撞政壇老男的「紐約奇蹟」？

2018/07/10 麥傑爾

記住她的名字——亞歷山卓亞．歐加修-寇蒂茲——因為她可能是美國政黨政治的新開端？... — 記住她的名字——亞歷山卓亞．歐加修-寇蒂茲——因為她可能是美國政黨政治的新開端？圖／法新社

勝選不是結局，而是開始。這只是開始，因為今晚我們傳遞給全世界一個訊息：社群不可以讓位給金主。

2018年6月26日，年僅28歲的亞歷山卓亞．歐加修-寇蒂茲（Alexandria Ocasio-Cortez），在紐約州第14選區的國會議員黨內初選中獲勝，擊敗了現年56歲、已連任10屆、同時也是國會黨團領袖的現任議員克勞里（Joe Crowley），她將代表民主黨角逐該選區下屆眾議員。得知勝選的那一刻，她不敢置信地摀著嘴、睜著大眼睛，隨後在支持群眾的歡呼聲中，發表勝利演說。

紐約第14選區包含紐約市皇后區與布朗克斯，選民結構以少數族裔及勞工為主，向來是深藍色的民主黨票倉，這也意味著歐加修-寇蒂茲在今年11月的國會期中選舉，幾乎篤定當選。如果當選，她將成為美國史上最年輕的女性國會議員。

這場初選猶如聖經故事中達味王擊敗巨人哥肋雅，已被多數媒體評論為美國近代政治史上數一數二的政治顛覆（political upset），在民主黨內部、以及美國政壇上掀起巨大波瀾。

毫無政治籌碼與人脈的小蝦米，竟能駁倒形象不差的民主黨大老？歐加修－寇蒂茲的故事，... — 毫無政治籌碼與人脈的小蝦米，竟能駁倒形象不差的民主黨大老？歐加修－寇蒂茲的故事，宛如當代的「達味王打倒哥肋雅」（天主教譯名，大衛王與哥利亞）。圖／歐加修-寇蒂茲競選網站

▌達味王與哥肋雅

拉丁裔的歐加修-寇蒂茲出身於布朗克斯的工人家庭，母親來自波多黎各。大學主修經濟學及國際關係，學生時期就到參議員甘迺迪（Ted Kennedy）的移民辦公室實習。大學畢業後，因父親去世，為了撫養母親，她回到布朗克斯擔任酒保及餐廳服務生，也到非營利組織擔任義務教師，教導中學孩童讀寫。

2016年大選，歐加修-寇蒂茲在參議員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陣營任職，這個經歷啟發她的從政之路。參選之前，歐加修-寇蒂茲還只是個打工仔，從未擔任過公職，但她毫不避諱以此打造響亮的競選口號：

像我這樣的女人不被認為應該參選公職。

「她就是在我們之中，她即是我們之一。」歐加修-寇蒂茲無包袱的素人感，正是她競選的... — 「她就是在我們之中，她即是我們之一。」歐加修-寇蒂茲無包袱的素人感，正是她競選的最大優勢。圖／歐加修-寇蒂茲競選網站

歐加修-寇蒂茲的對手克勞里，不僅是在任20年的資深議員，更是現任國會民主黨黨團主席，穩坐黨內第四把交椅，被認為是民主黨國會領袖裴洛西（Nancy Pelosi）的接班人、下屆眾議院議長的熱門人選。

克勞里不但有民主黨高層們力挺，也得到紐約州長郭謨（Andrew Cuomo）、2位紐約州聯邦參議員、多數工會，以及許多自由派非政府組織的支持——但開票結果卻令人跌破眼鏡，歐加修-寇蒂茲以57.5%的得票率、高達15%的差距，擊敗克勞里。

錯愕的克勞里仍保持風度承認敗選，並公開呼籲選民支持歐加修-寇蒂茲。與克勞里同樣來自皇后區的總統川普，也沒錯過參與這個話題的機會，他在推特上用風涼話狠刮了克勞里一頓，嘲笑這位不幸出局的川普仇恨者「應該早一點更尊敬他的總統」。

克勞里（右）本被視為民主黨國會領袖裴洛西（左）的接班人，但在敗選後，他仍保持風度... — 克勞里（右）本被視為民主黨國會領袖裴洛西（左）的接班人，但在敗選後，他仍保持風度，甚至自彈自唱地以一曲〈Born to Run〉獻給冉冉升起的對手歐加修-寇蒂茲。圖／法新社

▌族裔政治的力量

歐加修-寇蒂茲奇蹟的幕後推手，首先是選區內的族裔政治。紐約第14選區的人口結構以少數族裔移民為主，而歐加修-寇蒂茲也聰明地以移民政策作為選戰主軸。

事實上，克勞里是愛爾蘭移民後裔，從政之路也是得力於紐約市愛爾蘭幫的政治勢力，但數十年來族群板塊移動與世代交替的結果，紐約的族裔政治早已不同往日。尤其在2010年選區重劃之後，這個選區近半數居民是西裔人士，白人只佔總人口數不到5分之1。

川普強硬遣返移民的政策，更讓選區的「反川」力量集結到歐加修-寇蒂茲的陣營，她的選戰也直接訴諸選民對於川氏移民政策的憂心。她明確主張廢除主責機關「移民及海關執法局」（U.S. Immigration and Customs Enforcement, ICE），稱呼它為「法西斯組織」。初選投票日前2天，她趕赴美墨邊界的一所兒童留置中心，抗議川普政府遣返非法入境移民，迫使無辜孩童與他們的父母分離。

川普強硬遣返移民的政策，更讓選區的「反川」力量集結到歐加修-寇蒂茲的陣營。圖為選... — 川普強硬遣返移民的政策，更讓選區的「反川」力量集結到歐加修-寇蒂茲的陣營。圖為選前倒數時刻，離開紐約選區、前往美墨邊境聲援的歐加修-寇蒂茲。圖／歐加修-寇蒂茲競選網站

▌草根式選戰突圍

此外，歐加修-寇蒂茲的選戰策略也是不可或缺的勝選要素。

相較於對手的利基是黨務機器奧援，歐加修-寇蒂茲選擇打草根式選戰。她是自2004年以來，第一位在紐約州第14選區挑戰克勞里的參選人，也是史上第一位在這個選區參選的女性少數族裔。

膽敢挑戰國會大黨鞭，參選之初就引起極高話題性，知名度及能見度也快速增加，歐加修-寇蒂茲也趁勢運用社群媒體自我宣傳及狂打對手。相當於初選日當天克勞里在推特上的競選短片只有9萬人次點閱率，她的則有50萬人次以上。

歐加修-寇蒂茲的競選短片

財務方面，歐加修-寇蒂茲陣營在這場初選中的經費投入是30萬美元（約台幣915萬元），然而對手克勞里卻享有高達300萬美元（約台幣9,150萬元）的競選經費。面對10:1的實力懸殊，歐加修-寇蒂茲卻決定拒絕一切企業捐款，競選團隊完全由義工組成，還將改革政治獻金作為主打政見。

她了解，無法用金錢擊敗金錢，這場比賽只能用完全不同的玩法取勝。她為自己塑造「人民的代表」的形象，對手則是與金融圈關係密切的菁英階級。在一個點擊率破百萬人次的競選短片裡，她直白地說：

這場選戰是人民與金錢的對決——我們有人民，他們有錢。

▌青年力量vs.老人政治

對手的怠惰與輕敵，也是歐加修-寇蒂茲得以勝選的原因。克勞里雖然是是市議員出身、早期擔任地方黨部主委多年，當選國會議員之後卻與選區日漸疏遠。身為紐約第14選區的民意代表，但他卻定居在維吉尼亞州，還把小孩送到華府的菁英學校就讀。甚至，選前辯論會上，克勞里竟然選擇缺席，讓一位拉丁裔的女性市議員上場代打，不但被公認怯戰，也被指責在性別及族裔方面刻意羞辱對手。

此外，歐加修-寇蒂茲是知名左翼政團「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DSA）的成員，典型的進步主義者與社會民主派。她毫無保留地高舉社會主義式政見，包括支持全民健保制度、主張政府應保障每一個國民都有工作、提高最低工資、公立大學免學費、終止監獄私有化、執行槍枝管制，以及2035年時全國應過渡至百分之百再生能源、氣候變遷調適...等「綠色新政」。

但對於接受老派政治訓練、出身基層黨務系統的克勞里而言，這些都是他無法在選戰中主張的險棋。

民主黨新一世代的「進步」主張，在這次選戰中確實沖垮了老一輩、保守世代的傳統明星。... — 民主黨新一世代的「進步」主張，在這次選戰中確實沖垮了老一輩、保守世代的傳統明星。圖／美聯社

在一段專訪中，歐加修-寇蒂茲清楚說明自己為何參選：

我認為民主黨將工人階級社群視為理所當然，將有色人種視為理所當然，他們假定我們一定會含淚投票，即便他們的政見如何空白或半調子。

相較於克勞里給人暮氣沉沈、不接地氣的印象，歐加修-寇蒂茲巧妙地將自己稍嫌激進的政見，打造成年輕有活力、具理想性的象徵。

▌給民主黨高層的一記警鐘

面對歐加修-寇蒂茲的勝利，國會山莊裡的民主黨議員們大多選擇低調，或將這件事歸因於選區人口結構及族群政治。裴洛西面對親信中箭落馬，也只輕描淡寫地表示這只是單一事件。然而克勞里在初選失利，不啻是基層捎給民主黨當權派的一大警訊，也是給裴洛西的一大打擊。

美國政壇的定律是，總統第1任期的第1次期中選舉，執政黨通常會失去國會席次，這也常使在野黨內部權鬥提早浮上檯面。2016年美國大選，裴洛西輕易地當選民主黨國會領袖，並誓言將再度爭取連任，但在2018年全國初選起跑前，國會山莊已有民主黨議員表示將不再支持裴洛西領導，黨內幾位被看好的議員已經開始競逐。

因此初選期間，克勞里大多數時間就待在國會山莊運作同黨同志，為期中選舉後爭取議長寶座鋪路。最被看好的他，卻在此刻中箭落馬，無疑是給內鬥內行的當權派一記當頭棒喝。

▌路線之爭再起

在許多方面，歐加修-寇蒂茲對上克勞里，可以視為民主黨內桑德斯與柯林頓（Hillary Clinton）的內戰延續。柯林頓與桑德斯，在權力結構及政策立場上，分別代表民主黨當權派vs.在野派、華爾街vs.平民街、中間路線vs.左翼路線。

歐加修-寇蒂茲完全繼承桑德斯毫不含糊的進步主義式左派政綱，以及草根政治的選戰打法。得知歐加修-寇蒂茲初選勝出的消息，桑德斯稱讚：「她在地方上與整個黨機器對決，贏得重大的勝利，再一次展現了進步主義草根政治運動的本事。」

在美國的政治傳統中，「左派」或「社會主義」就算不至於淪為髒字，也絕非能夠訴求主流民意支持的安全牌。因此歐加修-寇蒂茲的勝出，或為民主黨的左翼路線打開了市場。

事實上，克勞里的失敗或許並非偶然，他的選民們早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發生了變化。2016年民主黨總統初選時，紐約第14選區投給桑德斯的票，比投給希拉蕊的多過4成。社會主義在美國，似乎已不再只是票房毒藥，反而可能成為治療民主黨老人政治的解藥。

桑德斯稱讚：「她在地方上與整個黨機器對決，贏得重大的勝利，再一次展現了進步主義草... — 桑德斯稱讚：「她在地方上與整個黨機器對決，贏得重大的勝利，再一次展現了進步主義草根政治運動的本事。」圖／路透社

▌不失時機的選擇

2016年大選，無論是兩黨的初選或是大選結果都已清楚顯示，美國選民厭惡平庸政治，寧可往更右或更左靠攏，90年代政壇溫和派當道、兩黨願意合作的畫面也許難以再現。歐加修-寇蒂茲現象，一方面固然是美國政治極端化的結果，但另一方面，面對史無前例右傾的共和黨政府，民主黨領導階層只顧爭權奪利卻無所作為，反對派選民只好訴諸極端，迫使民主黨更向自由派政策開放，更強硬地迎戰川普的政策。

歐加修-寇蒂茲以小搏大的事蹟，令人想起2014年維吉尼亞州的共和黨眾議員初選。苦主艾瑞克·坎特（Eric Cantor）是當時共和黨眾議院第二把手，卻以12%的票數差距輸給政治素人布瑞特（Dave Brat）。坎特砸了500萬美元的競選經費，布瑞特只募得20萬美元，而且還沒全部花完。布瑞特之所以成為1899年以來第一位在初選打敗眾院多數黨領袖的參選人，只因為他獲得茶黨的傾力支持。坎特則被茶黨認為在移民問題上不夠保守、反歐巴馬反得不夠徹底。

坎特敗選後，共和黨內部展開路線大辯論，茶黨加速向領導階層奪權，最終導致時任眾議院議長、總不吝惜在關鍵時刻與歐巴馬合作的貝納（John Boehner）下台。川普的崛起及當選，也必須歸功於茶黨掀起的風暴。

坎特（圖）敗選後，共和黨內部展開路線大辯論，茶黨加速向領導階層奪權，之後川普的崛... — 坎特（圖）敗選後，共和黨內部展開路線大辯論，茶黨加速向領導階層奪權，之後川普的崛起及當選，也必須歸功於茶黨掀起的風暴。圖／美聯社

另一個類似案例也頗耐人尋味。1972年，同樣是紐約市民主黨初選，同樣是女性、素人，年僅31歲的荷茲曼（Elizabeth Holtzman），乘著反越戰的浪潮，扳倒了擔任國會議員長達半世紀、時任眾議院司法委員會主席的塞勒（Emanuel Celler）。進入國會之後，她頂著高人氣光環，善用眾院司法及預算委員會的職權，杯葛越戰進行，甚至要求尼克森應為不斷擴大的戰事下台負責，終於迫使政府提早結束越戰。

當選之後，歐加修-寇蒂茲是否能像布瑞特一樣，促成黨內權力結構重新洗牌？或者她將向當年的荷茲曼看齊，槓上現任總統，影響國內政治大局走勢？答案很快就會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