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知香港的未來會如何?專訪臺灣香港研究學會陳健民:當臺灣成為觀測最前線
採訪/李牧宜、張郁婕
近期中央研究院和社團法人臺灣香港研究學會共同舉辦《香港專題展:這城穿過民主》特展,以印有各種口號的標語T恤(Slogan Tee)為媒介,展現香港公民社會在各式示威抗議活動中的創意與活力。除了本次特展之外,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香港主題小組另設有「香港研究資料庫」,收集各式和香港研究相關史料。本次展覽所展示的標語T恤,即為香港研究資料庫收藏的藏品內容。
上篇轉角說〈這城穿過民主:見證香港街頭抗爭史的社運T恤〉介紹了本次展覽內容,本文則特別專訪到臺灣香港研究學會理事長陳健民,請老師分享自己作為一個學者,同時也是曾經走上街頭的社運參與者,所觀察到的香港。
以下內容以Q&A問答形式呈現,Q為《轉角國際》編輯李牧宜、張郁婕,A則是陳健民教授。
Q:我們事前覺得這次展覽很有趣的一點是,選擇使用T恤作為主軸,因為包括台灣在內,世界上應該有很多地方都會在T恤上面印字。所以我們很好奇說,在港版國安法出來之前,T恤在香港社會運動裡面代表什麼樣的意思?
A:外媒會說香港是「示威之都」,所以很多議題我們都要去上街去找,因為香港社會的教育水平很高,我們的公民社會也非常發達。只是香港的政治體系是非常封閉的,變成你不可能通過選票來影響到政策,所以就要用遊行、示威,來填補這之間的鴻溝。
政治學家會用政治裂縫(Political Gap)來形容香港這樣的狀態,因為香港整個社會發展很厲害,可是政治很落後,這是很多國家沒有的狀態。因為有些國家沒有民主也沒有自由,公民社會也很弱;有些國家是有民主、也有公民社會,那就可以透過政黨來解決一些問題,可是香港是沒有辦法這麼做的。所以香港就要用遊行示威來填滿這個鴻溝,也就變成香港非常重要的一個特色。
我們再將遊行示威變成T恤,就會變成非常能代表香港的那種特別的狀態——以前香港的公民社會非常強大,很自由,但政治很落後,非常保守、非常封閉,就會出現這樣的狀況。
Q:從佐丹奴推出「您好!請您下來」的T恤,再到社運後期,您覺得香港在這個過程中經歷過哪些重要的轉變?
A:我剛講1997年以後,有一個比較重要的轉變。如果更宏觀一點、將歷史拉長一點來看的話,基本上第一代的港人會覺得我根本就好像外人一樣,他覺得我是不屬於這裡的,我總有一天要回去中國,所以沒有很投入這個社會。
第二代戰後嬰兒潮出生的人群就很不一樣了。他們在香港出生、對香港有歸屬感,越來越不能接受這個社會裡有很多不公義的事情,所以開啟了香港在1940年代出現了一些所謂的壓力團體,想要推動改革。那個時候要辦一個遊行非常困難,差不多有10、20人聚集,警察就來了,是非常強烈的打壓。
到了1980年代以後開始出現改變,因為英國人自己的態度改變了。英國要把香港交給中國,要慢慢放手,他也希望能在香港主權回歸、轉移之前,盡量把香港民主化。所以那個時候整個社會有很大的期待和慾望,想要進一步推動,所以1997年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轉變。
當時主要有兩個方面的運動,一個是保育的,社區的保育和古物的保育,另一個是爭取民主自由,這是兩個非常大的主題。香港人開始覺得,我們應該不是殖民地了,以前香港還是殖民地的時候,不管是中國還是英國都說,你們是殖民地,不能給香港民主,不能給香港自己管制,
現在不是說「港人治港」、高度自治了嗎?那為什麼我們不能去好好管理我們的社會?當時這種訴求是很強烈的,也就是所謂的「命運自主」,覺得我們要自己管理我們自己,不要再像以前那樣了。
1998年我看香港中文大學內部的一個調查,大學生進來讀書,問他幾個問題,包括:「你有沒有打算移民」,絕大部分90多%都說沒有打算。1997年之前是有很多人跑掉,有50萬人離開香港,可是1997年以後,其實年輕人對香港是非常有歸屬感的。有歸屬感的話,你當然就希望能改善。而且《基本法》的時候談太多有普選的承諾,談什麼高度自治、港人治港,當然會引起更多這種期待。這麼自由的社會,這麼強大的公民社會,卻是那麼落後的政治體系,這一定會產生衝突。
Q:在台灣有很多年輕人都是在香港雨傘革命、反送中之後,開始關注和香港有關的議題。想問香港的年輕人在經歷這些之後,他們的態度有什麼樣的轉變嗎?
A:我跟很多在香港的老師聊的時候,他們都會說「躺平」是現在最主流的一種心態,也就是不要講太多、不要理太多,管好自己小的事情就好。所以對很多學校辦的活動沒有很積極,學生會也沒了,學校辦的活動應付一下就好了。
現在校園很安靜,大概只有大學畢業典禮和校慶的時候,進出校園不用查身分證,其他時候都會有員警站在門口,因為這兩個活動太多人進出,他們就不查了。很多人覺得很不習慣,以前香港的校園很開放、很自由,是有最多辯論的地方,但現在進去要查身分證,所以大家都覺得躺平就好了,不要管太多。
可是年輕人是不是真的這麼快就改變他們的價值觀?這也不一定,他只是覺得外面的環境是這樣的話,那我要保護我自己,或者盡量不要談太多,慢慢地也會把焦點放在一些非常私人的事情,例如:工作、愛情等。你看最近那個火災,跑出來做連署的那個就是大學生,而且是我的母校,香港中文大學。
學生運動推動社會有很長的、很強烈的傳統,強烈到你把它壓下來,它總會在另一個空間走出來。所以我會說,你看白紙就知道了。連中國打壓這麼厲害,(中國的)年輕人會這樣走出來,而且會說自己是白紙的一代。他們受到白紙的啟蒙很厲害,我身邊還是有很多人很驚訝,這群年輕人走出來喊口號說「共產黨殺他」、「習近平殺他」,他們不怕嗎?六四殺了這幫人他們還不怕嗎?就是因為(中國)他們把那些洗腦的東西做得太好了,把所有東西清洗之後都看不到六四了,連這種恐懼都少了。
所以你怎麼會知道香港的未來會怎麼樣?2019年打壓的這麼厲害,可能5年、10年之後那些人可能不記得這件事了,因為不會報導、政府也不會講,可能少了一種恐懼之後,還會再一次跑出來的。所以我覺得未來是開放的,沒有那麼快可以說這個事情已經結束了,你不知道未來會是怎樣。
Q:老師您會怎麼看「從台灣看香港」的這件事情?台灣和香港雖然地理位置的距離很近,但從台灣觀察香港,會有視角上的侷限嗎?
A:台灣比起任何一個海外的地方,來觀察香港都是最好的,我覺得台灣是研究香港的前沿。就很像以前很多人要研究1980年代以前的中國,但他們沒辦法進去中國,就在香港研究中國。所以香港以前是研究中國的前沿,可以在香港訪問到一些從中國過來的難民,很多是從中國過來的移民。
以前香港有一個大學服務中心,會提供很多資料給一些記者、領事館人員去觀察中國,現在台灣就有這樣的位置。現在很多(香港)人來台灣旅遊的時候,就會捐東西給我們,慢慢地就很像當年香港的大學服務中心,我們其實也是在做相同的事情,
台灣有最多來自香港的訪客。去英國這麼貴,去加拿大這麼遠,在香港很壓抑,放假的時候要來呼吸一下,就兩個地方最重要,一個是日本,第二個就是台灣了。所以會有很多(香港)遊客來到台灣,我們就能透過他們更了解香港。他們在香港不談、不講的事情,來到台灣之後,吃飯很放鬆,就會跟你聊。所以要了解他們在想什麼事情,反而在台灣有一個更放鬆、更好的位置可以觀測。
包括海外的港人在內,我們現在研究香港的議題,都是有關離散的港人。除了有在台灣的離散港人之外,離散港人有很多在加拿大或是英國,他們有時候會來台灣,或是叫在香港的家人過來台灣,一起在台灣重逢。因為他們有些人不想回去香港,不想冒這個險,或是不能回去香港。他們的家人也會勸他們不要回香港,過來台灣太容易了,反正大家也要出來呼吸一下,就會選在台灣相聚,碰完面之後再各自飛回去。所以台灣有一個很重要的戰略位置,可以進行香港觀察。
而且台灣現在已經變成一個重要的華文出版中心,很多書稿沒有辦法在香港出版,就會來台灣出版。在台灣出版的時候,我們不只有機會看到那些書稿,還有很多討論會或是沙龍,也會吸引香港人過來參加。周冠威的電影沒法在香港播放,聾人的跳舞團體不能在香港表演,就來到台灣。所以這裡還可以看到一些在香港看不到的東西,然後港人會飛過來。所以台灣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提供我們一個非常特別的角度,去聽香港人的聲音。可能是在香港裡面聽不到,在太遙遠的英國也聽不到的聲音。
Q:那您覺得,台灣今後有可能肩負起整個華語世界研究的責任、或是台灣有這樣的環境嗎?
A:也不能這樣,因為在中國的遊客、學者、研究人員現在很難過來台灣,因為兩岸的關係非常緊張。所以我原來也希望可以在這裡做中國觀測,但我發現不是那麼容易,沒有做香港研究這麼容易。我本來就是做中國研究的,我發現在台灣比較困難。所以不能說整個華人世界,但觀察香港就不一樣了,他沒有禁止遊客來台灣,所以能看到一大堆的東西,而且這還只是極少部分。
我們大概蒐藏了一萬多、兩萬件的東西,都是捐過來的,而且在一年內已經收了這麼多了,有些還不是從香港帶過來的,而是從英國、加拿大過來的。他們走的時候帶在身上,捨不得丟,知道我們有在收集這些東西,所以從英國或是加拿大來看探我們的時候,就拿了過來。
Q:目前在台灣做香港研究的,除了港人之外,有沒有台灣學者的加入?台灣學者和香港學者關注的議題會不會不同?有沒有哪些差異?
A:我們學會的理、監事有一半是台灣本土的學者,他們都有不同的香港經驗,讓他們對香港很感興趣。舉個例子,我們其中一個監事是法律所的副研究員陳玉潔,她曾經在香港工作過,所以她對香港的法律,特別是《國安法》非常感興趣。有更多其實是因為他們年輕的時候看很多香港電影,所以對香港很有感覺。當香港出現這樣的變化以後,他們就很想做一點研究。
有一位是研究香港的獨立書店,現在獨立書店在香港不是完全死掉的,有很多獨立書店,還會做一些連結,讓大家去圍爐。有些台灣學者會比較香港的書店和台灣的沙龍、獨立書店有什麼不一樣,慢慢慢慢地,我們現在很想推動比較研究。
倉田徹是在東京、在日本裡面研究香港最重要的學者。他在我們這期研討會提到「反獨立」,意思是不要獨立研究香港,香港的特徵要透過比較才能看清楚。舉個例子,全球只有一個殖民地,在殖民地統治期間會有捷運,那就是香港。沒有其他殖民地,宗主國會花這麼多錢建捷運。當然你可以換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就是只有這個殖民地這麼富裕,雖然他已經富裕到這個地步,可以這麼做,但它還是一個殖民地,還沒有獨立起來。透過這種比較,你會看到像是這樣一種特徵。
另一個人是李靜君(Ching Kwan Lee),她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的學者。她說你要認識香港,一定要研究中國,因為現在發生在香港的事情,其實都是因為中國推下來影響的。大家都會覺得一定要有一個更宏觀的角度來看香港,那我覺得比較研究是非常重要的。
之前飛地書店找了香港很有名的填詞人潘源良,和台灣一個做客家歌曲的鍾永豐對話,鍾永豐之前當過台北市的文化局長。他們對話時提到一個點,鍾永豐說,香港的粵語流行歌曲走到台灣、東南亞都很流行,很多人聽,但客家歌曲沒有辦法這樣,其中一個原因是粵語流行歌是用書面語來寫歌詞。
我那時候才意識到,香港很多流行歌曲其實都是書面語,就是像詩、像古文一樣的,因為我們把(粵語用)口語寫出來,大家不一定看得懂;可是客家歌很多是用口語寫出來的,看字會不知道內容在講什麼。我們每天唱的歌不是用口語,我們已經習慣了,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們唱歌的時候和口語是脫開的。我覺得很多人都要這樣,經過比較才能夠看得更清楚。
我來到(台灣)以後,我們觀察到很多東西,香港和台灣在很多文化方面其實是不太一樣的。管制、官僚文化等,都是不太一樣的。這些都是要透過比較之後,我們才會看得清楚香港的事情。台灣也可以透過我們這種研究,更理解台灣。我覺得需要這樣一個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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