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戰結束50年的B面故事:亞美混血兒與「嬰兒空運」跨國家庭史

1975年4月西貢淪陷前夕,許多生下美越混血兒的越南媽媽們,面臨必須與孩子分離的難題。Nguyen Thi Dep(照片中手持相片者,也是黑白照片中長髮小姐)當年就是其中一位,決定將年僅3歲的女兒送往美國的媽媽,直到現在她都還很珍惜當年和女兒的合照。 圖/路透社

今年是越戰結束50年。當我滑過手機,看見媒體重提「嬰兒空運行動」(Operation Babylift空難事故的畫面時,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惆悵。那不僅僅是一架載著嬰兒的運輸機墜毀,或是一個歷史事件的標籤,而是一道長達半世紀至今仍未癒合的傷口。那些在戰火中被迫分離、如今仍在尋找名字的孩子,讓我看見戰爭對個人生命的深遠影響,即便時間流逝、跨越國界,仍會留下難以癒合的傷痛。

1975年春天,螺旋槳的轟鳴在越南西貢的天空震盪,人群在街頭上哭喊,恐懼與不安在空氣中蔓延。對許多人來說,西貢是一座即將崩塌的城市。當時巷弄間流傳著「亞美混血兒」(Amerasian)——也就是在亞洲駐點的美軍和亞洲女性在當地生下的混血兒——很可能在越南淪陷之後遭到政府清算,而搞得人心惶惶。這些孩子的外型格外顯眼,也讓他們的處境更加危險。

「該把孩子送走?還是留在身邊?」這是當時許多生下亞美混血兒的母親們,心中避不了的難題。她們被迫在絕望與心碎之中,做出難以想像的抉擇。這一片混亂之中,有些人決定將孩子送往美國,寄望孩子們能躲避越戰後被清算的命運。

於是,在這場歷史巨變的縫隙裡,一系列名為 「嬰兒空運行動」的航班,載了數千名亞美混血兒飛往遙遠的太平洋彼岸。飛機起飛的瞬間,不僅劃開了天空,也劃開了無數家庭的命運。對外界而言,這是越戰最後的救援行動;對這些孩子而言,則是一場充滿未知與斷裂的旅程。

圖為2019年11月,曾透過「嬰兒空運行動」飛抵美國展開新生活的亞美混血兒Leigh Boughton Small(右)時隔44年,終於與生母Nguyen Thi Dep(左)在越南胡志明市重逢。 圖/路透社

「嬰兒空運行動」與被留下的孩子們

1975年4月,北越軍隊逼近西貢,美國深知撤離勢在必行。總統傑拉德.福特(Gerald Ford)在現實與良知之間,批准了史無前例的「嬰兒空運行動」救援計畫。這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人道任務,目標是將數千名南越孤兒及處境危險的孩子,送往美國或其他盟國。福特總統曾在回憶錄《治癒的時刻》(A Time to Heal)中寫道

「4月初,我指示從200萬美元的特別對外援助兒童基金中撥款,要讓2000名南越孤兒盡快飛抵美國。我命令在西貢的美國官員,簡化一切可能阻礙孩子們逃難的繁文縟節。(中略)每個人在戰爭中都受苦,但沒有人承受的痛苦比孩子們更大,而空運是我們最起碼能做到的事。」

就連總統也和所有人一樣感到無助,想為這些無辜的孩子做些什麼。然而,從第一架「嬰兒空運行動」飛機起飛的那一刻起,悲劇的陰影便籠罩整個行動。

1975年4月4日,第一架載送孤兒的美軍C-5A銀河運輸機在起飛12分鐘後便因機械故障而墜毀,共有138人罹難,其中包括78名兒童。這場災難震驚全世界,也讓美國社會反思:這場戰爭究竟還要奪走多少條無辜的生命?

1975年4月4日,載著越南孤兒的美軍C-5A銀河運輸機,在起飛後墜毀。這起事件共有75名孩童罹難。圖為1975年4月5日,搜救人員依舊努力在飛機殘骸中尋找生還者。 圖/美聯社

儘管如此,「嬰兒空運行動」並未因為這起空難而告終,而是在悲傷中持續進行。接下來的4週,美國政府與多個國際組織緊急安排數十架航班,約有3,300名孩童離開越南。時任第一夫人新聞秘書的 Sheila Weidenfeld 在《第一夫人的女人》(First Lady’s Lady)中回憶道

「機上載有300多名孩子,多數顯得不安,有的人還生病了。這趟旅程極為勞累,抵達現場時,不論是乘客還是旁觀者都身心俱疲。因為還沒有公布昨天空難的罹難者名單,所以在機場裡等待領養孩子的父母們仍不知道孩子是生是死。我永遠忘不了其中一位焦急等待消息的女士的神情,當她聽到孩子平安抵達的消息時,她起初保持鎮定,直到她抬頭望見福特夫人,也許是夫人充滿同理的眼神,那一刻讓她徹底崩潰,忍不住放聲痛哭。」

在美國的「嬰兒空運行動」下,約2,000名亞美混血兒抵達美國,由天主教慈善機構與非政府組織協助將孩童安置在寄養家庭或孤兒院裡;另有1,300名孩童被載往澳洲、加拿大與歐洲生活。這些順利離開越南的孩子們,多半是由白人家庭收養,在陌生的語言與文化中成長,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

然而,能夠透過空運行動離開越南的人,實屬少數幸運兒。據估計,有超過25,000名亞美混血兒其實是留在越南繼續生活,但成功離開的卻只有3000人左右。

圖為2019年11月,Nguyen Thi Dep騎著腳踏車回到越南胡志明的家。她在1975年透過「嬰兒空運行動」將孩子送出國,希望女兒可以過著更好的人生,但她也因此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缺席。 圖/路透社

母親的缺席:歷史與家庭的空白

承前,亞美混血兒是美軍與越南女性生下的混血兒。這些孩子們的母親,有的是駐軍家庭的傭工或臨時伴侶,有的只是美軍爸爸在戰場上短暫邂逅的戀人。戰爭將這些婦女置於極度不平等的性別與權力結構中,而愛情、依附與生存交織成為她們難以言說的命運。

越戰末期,社會秩序崩解、外籍軍人撤離,這些曾與美軍接觸過的女性頓時成為眾矢之的。她們遭到家族排斥、面臨社會孤立,只因「與外國士兵有染」是羞恥之事。在傳統儒家與父權價值的束縛下,未婚懷孕是家族恥辱,而與外國人牽連,更是對民族的背叛。

貧困、家族排斥與社會歧視,使得這些母親難以獨立撫養孩子;而在政府文件中,這些婦女又是空白的存在。美國官方文件會詳載嬰兒搭乘的航班與收養編號,但母親欄位卻常標註為「未知」(unknown) 或「遺棄」(abandoned)。官方紀錄的便宜行事,實則是歷史對女性生命權益的再次抹殺。照顧越南孤兒的孤兒院為避免爭議,多半隱去母親姓名。於是,生父母的缺席成為這段歷史與個人家庭共同的空白:一場戰爭,不僅奪走父親,也抹去了母親的存在。

亞美混血兒不只存在於美國和越南,日本、韓國、台灣等只要有美國士兵出現的地方,都能看到亞美混血兒的身影。例如:日本沖繩縣現任知事玉城丹尼(本名:玉城康裕)就是亞美混血兒。 圖/美聯社

這樣的故事並非越南獨有。從韓國、菲律賓到日本沖繩,駐紮在當地的美軍同樣留下成千上萬的混血兒。台灣在1950至1970年代,也曾出現許多「美台混血兒」。當時在保守的社會壓力下,這些母親往往被迫與孩子分離,這群孩子長大後,也往往因為父母的缺席感到失落,他們既不屬於亞洲母親的土地,也難完全融入美國父親的國度。(更多關於台美混血兒的故事,可參考台灣賽珍珠基金會或《失落在膚色底下的歷史》一書)

從越南到台灣,從韓國到沖繩,冷戰時期的亞洲,共同承受著戰爭留下的隱痛。

回到越南。1975年隨著越共政權上台,越南境內的教會經營的孤兒院被迫關閉,外國提供的援助中斷,導致成千上萬名美越混血兒流落街頭。

這群留在越南的亞美混血兒被稱為「塵埃之子」(bụi đời),是遭到遺棄、在社會流浪的孩子。他們在歧視與貧困的環境中長大,多數沒有經過完整教育,只能靠打零工或流浪求生。相較於透過「嬰兒空運行動」前往西方國家的孩子,留在越南的「塵埃之子」人數更多,他們在戰後的陰影與未知命運中徘徊,才是這段歷史最沉默的見證者。

雖然美國的法律與政策在多年後也所改變,這些被留在越南的「塵埃之子」有機會離開越南,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但童年時期父母的缺席與留下的創傷,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們的生命裡。

Pham Chi Cuong的父親也是越戰期間駐守西貢的美國大兵,他在1990年透過《亞美混血兒返鄉法》前往美國定居,但在川普第一任期的2017年被遣返回越南。 圖/路透社

「塵埃之子」與「黃金之子」的命運分岔

1982年,美越混血兒在越南遭到虐待,以及「塵埃之子」的生活困境傳回美國,迫使雷根總統簽署《亞美混血兒移民法》(Amerasian Immigration Act),允許任何能證明自己的父親是美國人的混血兒,能以移民而非難民的身分前往美國。不過,法案條件過於嚴苛,特別是當事人須找到生父擔保,這對絕大多數混血兒而言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畢竟這群孩子很多人並不知道生父姓名,也有些人的證明文件早已遭到銷毀,只因為生母在混亂之中擔心遭到牽連,導致大部分孩子依然被困在越南。

直到1988年,國會通過《亞美混血兒返鄉法》(American Homecoming Act)才放寬限制,當事人只要能證明具有美國血統即可。這項法案瞬間將曾被稱為「塵埃之子」的混血兒,轉化為「黃金之子」。他們成了全家人一起移民到美國的「門票」,有人為了前往美國,透過假收養、假結婚來獲取移民資格。造假與貪腐問題頻傳,迫使美國政府於1992年關閉計畫。儘管如此,仍有26,000名亞美混血兒獲准進入美國,另有約74,000名家庭成員同行。

「黃金之子」抵達美國之後,雖然有機會接觸教育、語言學習與社會資源,但他們仍需面對身份認同的挑戰。和早一步來到美國孩童的一樣,他們多被安置在各州的寄養家庭、孤兒院,或是由白人家庭收養。相較之下,留在越南的混血兒則在歧視與制度忽視中成長。研究指出,留在越南的受訪混血兒中,比起移居美國者,他們的生命經驗更常受到經濟情況(economic circumstances)影響,也更常面臨「強烈感受到混血」身份帶來的認同難題。無論身處美國或越南,這些混血兒的童年都充滿挑戰。

離開越南,未必就能過著更美好的生活,但能否握有「可以離開」的選項,就足以凸顯出法律與跨國政策對命運的巨大影響。兩群孩子的界線,不僅來自地理上的隔閡,更取決於法案與偶然的機會。即便同樣是戰爭下的生命,他們的人生卻因制度、資源與運氣而走向截然不同的軌跡。

Leigh Boughton Small是美國大兵和越南幫傭的小孩,她在3歲時抵達美國,被一戶中產家庭收養長大。47歲那一年,她透過DNA溯源網站和越南人的幫忙,終於和生母見到一面。這麼多年下來,她始終收藏著幼童時期和生母的合照。 圖/路透社

餘音未了的50年——跨國家庭與尋根故事

2025年正值「嬰兒空運行動」50周年,越戰留下的亞美混血兒多已步入中年,但他們從未停止追尋自我認同與根源。許多人透過尋根計畫或DNA測試,尋找並聯繫失散的親人,並試圖理解自身的歷史與家庭。

Huyen Friedlander為例,她在1975年搭上最後一班「嬰兒空運行動」的航班離開西貢,最後抵達美國加州,1996年她順利與生母黎氏點(Le Thi Dem)重逢,後來也和生父Gerry Paluzzi取得聯繫。類似的故事還有Carol Mason透過DNA找到失散親人,Heidi Bub的尋根故事則收錄在紀錄片《Daughter from Danang》中。

今年上映的紀錄片《塵埃之子》(Child of Dust)則講述另一名亞美混血兒Sang在越南尋找父親的故事,Sang的旅程充滿挑戰,也折射出戰爭遺留的創傷。這些亞美混血兒都以自己的方式跨越文化、語言與時間的隔閡,重建家庭與身份認同。也有些人會在Facebook社團和網路上現身說法,分享自己的故事和尋親的經歷。像 Jon Dull、Jodi Willis 和 Thuy Williams 就是透過美國的收養者社團,找到有共同經驗的人,重建與自己與家(出生地)的連結。

亞美混血兒的故事,也反映出越戰混血兒跨國命運的多樣性:有的人在寄養家庭找到溫暖,也有人在尋找親生父母的路上持續面對挫折。至於這些孩子們的母親,她們或許迫於環境的無奈,必須隱藏對孩子的愛,但她們的存在依然深刻烙印在孩子生命中。

這些不僅是個人的記憶,也是歷史的延續,也像是提醒身在台灣的我們:冷戰時期駐台美軍與當地女性的跨文化愛情,看似遙遠,卻映照出跨族裔家庭的困境與韌性,也啟發我們反思今日社會對不同家庭型態的理解與包容。

這些尋根旅程,承載著創傷,也承載著希望。它們匯聚了流離與重逢、痛苦與歡笑,讓我們對身份、家庭與文化根源有了更深的理解。回望越戰結束50年,這些跨越國界的、血緣與愛的追尋,正是不被歷史湮沒的「塵埃之子」和「黃金之子」們,為我們寫下的最真實、也最有韌性的最後篇章。

1975年在「嬰兒空運行動」下被迫分離的越南媽媽Nguyen Thi Dep(左三)和女兒Leigh Boughton Small(左四)睽違44年終於在胡志明市相見。兩人身邊圍繞著現在的家人,留下跨越時間與空間的大合照。 圖/路透社

責任編輯/張郁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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