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與血之歌:俾斯麥和威廉二世催生的德意志興亡神話
▌本文為《鐵與血之歌:俾斯麥和威廉二世共舞的德意志帝國興亡曲》(八旗,2024)書摘
一八七一年一月十七日是個清冷的冬日。這一刻,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Wilhelm I)心裡大受打擊。這位老者終於禁受不住,連僅有的一點自持都丟了,開始抽噎,「我這輩子最不堪的一天就是明天!要眼睜睜看著普魯士君主國入土,這都是你俾斯麥伯爵的錯!」
傳說中,挺身肩起重擔,一統所有德意志人的皇帝,怎麼會是這位七十三歲的國王?然而,這正是他如今受到的期待。隔天,一八七一年一月十八日晌午時分,普魯士官員、貴族,以及普法戰爭中參戰的德意志各邦軍團派出的代表,數以百計的人齊聚凡爾賽宮的鏡廳(Hall of Mirrors)。樂儀隊的樂聲夾著等候群眾間興奮的喳喳聲,從落地高窗傳進壯麗的廳內。
接下來,這座炫目大廳底端的雙門拉了開來,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儲君弗里德里希與德意志各邦國代表依禮列隊進廳。一陣夾著期待的屏氣寂靜落了下來。大家都有一股感覺,在場的所有人將見證歷史的一瞬間,成為神話的一分子。
德意志各邦王公在儀式中進皇帝號,威廉則強打精神,咬緊牙關,忍著接受了這個頭銜。早在此時,各界已有預感,這個新形成的民族國家將前途多舛。她的舵手拒絕了「德意志皇帝」稱號,勉強接受更中性的「威廉皇帝」。他將永遠是普魯士王,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奧托.馮.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催生出了這個新生的國家,擔任第一任首相,而他同樣不是民族主義者。在他眼裡,德意志是普魯士國威與影響力的延伸。他在選日子要宣布德意志帝國成立的時候,甚至故意選了普魯士的國慶日。普魯士國王與首相如今聯手試圖統治一個政治建構,其中的南方各邦國滿不情願,之所以加入都是為了保護德意志同胞,抵擋迫在眉睫的法國入侵——俾斯麥對此的操作實在精明。
用這種方法建構出的紐帶多少有點脆弱,恐怕也難以長久,鐵血宰相得竭力維繫才行。他甚至不敢在任何一個德意志邦國舉行德意志帝國成立的儀式,儀式反而是在戰敗國法蘭西的心臟——凡爾賽王宮舉行。新德國的中心德目是「奮鬥」與「戰爭」,假凡爾賽宮舉行的儀式可謂是般配的象徵。
一方面,俾斯麥拿幾個世紀以來的神話建構做文章,從各邦國拼成的拼圖中造出一個國家。建國初年與隨後數十年間,德意志帝國全力打造古代傳說相關的紀念碑,認為這些傳說能把意義與集體記憶賦予新成形的德意志;為此,甚至連威廉一世都成了中世紀國王「紅鬍子」弗里德里希(Friedrich Barbarossa)的化身。
根據這段德意志版的亞瑟王傳說,紅鬍子長眠於圖林根(Thuringia)居夫霍伊瑟山(Kyffhäuser)山下,注定有朝一日歸來,讓德意志再度偉大。為此,人們在一八九○年代建立了一座宏偉的紀念碑。許多偉大的德裔思想家也為這種共同的神話感添柴加薪,其中的佼佼者就是格林兄弟(Brothers Grimm),他們長期主張德意志文化、語言與歷史傳統能形構出比地方殊異論更強大的紐帶。
更有甚者,勢不可當的工業革命經濟潮流已經席捲西歐一世紀以上,假如德意志各邦國不想落後於法國與英國等鄰國,就得強化資源、人力與政策的協作。崛起中的中產階級看出德語地區在自然資源、地理形勢與勞動傳統上具備無邊的潛力。除非團結一致,否則無法釋放潛力。
另一方面,光有文化、經濟與政治紐帶還不夠。俾斯麥本人在一八六二年的知名演說中說得好,要團結德意志民族,得打一仗才行。他一語中的,一八七一年之前如此,一八七一年之後亦如此。俾斯麥決意利用對丹麥、奧地利與法國的戰火,淬鍊出全新的民族國家。在他所創造的德國裡,唯一能凝聚眾人的經歷,就是與外敵的衝突。
以一個聯邦政府維繫當年由三十九個邦國組成的大集團,顯然並不容易;新憲法筆墨未乾,裂縫就開始浮現。他很清楚,這個國家並非經過數世紀時間鑄出的平滑整體,反而近乎於拿敵人的鮮血為黏著劑,匆匆貼成的馬賽克。因此,俾斯麥試圖讓「奮鬥」能長久延續,以保持手中的新德意志不至於瓦解。
這個策略是一步險棋。「鐵首相」是位幹練的政治人物,堪稱古往今來的一流政治家,而他也深知所謂的「歐洲協調機制」(Concert of Europe)在一八七一年是多麼脆弱。讓一個新的大國加入機制的最核心,簡直像是讓小孩拿小號,坐進世界級交響樂隊當中。
他曉得,新成員得低調一陣子,學會該學的功夫,贏得老樂手的尊重才行。所以,俾斯麥短時間內不能再對外起釁。他轉而瞄準內部敵人,拿他們來團結德國多數民眾。新國家如今包含許多少數族群,例如波蘭裔、丹麥裔與法裔社群,而俾斯麥可以用少數族群襯出德國公民的輪廓。有了法裔的襯托,德裔就會自視為德國人,而非巴伐利亞人或普魯士人。
此外,宗教戰場上的戰情似乎也相當順利。德意志帝國三分之二人口為新教徒,三分之一為天主教徒。俾斯麥推動德意志社會走向世俗化,試圖以民族情感取代宗教,藉此創造新的認同維度,同時縮小德國人彼此間的差距。最後,對於民族認同來說,社會主義運動的國際性似乎是危險的逆流。俾斯麥宣布社會主義者為全民公敵,如此就能利用他們,讓「德意志人對抗共同敵人的這場鬥爭」生生不息。
威廉二世(Wilhelm II)在一八八八年,也就是動盪的「三皇之年」(Year of the Three Emperors)登基,甫即位就因為凝聚德國的方法問題,而與俾斯麥起了衝突。他意識到同樣的問題,知道經濟與文化的共通點不足以維繫整個第二帝國(Second Reich),但他極為厭惡俾斯麥拿德意志人打德意志人的做法。
威廉想成為全德意志人的皇帝,受子民的愛戴。既然他的祖父抗拒當「紅鬍子」弗里德里希的再世,那就由他來領導人民重返榮耀。他主張,不該在帝國內部找敵人,而是要往外鬥爭,在大國之間爭取地位。如此鍛造的鐵血鍊結之堅固,是再也沒有人能毀壞的。德國要向外爭取「陽光下的一席之地」,與不列顛和法蘭西等帝國平起平坐,才能帶來國內的團結——這種想法當然有問題,最後也要了第二帝國的命。
偏偏這位一頭熱的二十七歲年輕皇帝沒有鐵首相的政治才幹。俾斯麥在一八九○年下野,成了忿忿不平的失意之人,留威廉去持掌那巍巍顫顫的國之韁繩。德意志頭一回沒有俾斯麥,這位經驗老到、手法高超的老政治家辭職後,變化無常的未來也隨之降臨。
威廉堅信自己具備人格魅力與皇室氣度。但他很快就發現,光憑這兩點的力量,尚不足以消弭宗教、階級、地理形勢、文化與族群(僅舉數例)等長久以來的分歧因素。
社會主義者一再罷工,天主教徒仍對普魯士國王抱持懷疑,波蘭分離主義者則繼續訴求建國。要是有個帝國讓他們感到自豪,說不定就能讓他們相信德意志就是一切吧。於是,威廉爭「陽光下的一席之地」的魯莽要求,終將帶領這個年輕的民族加入一場走向毀滅邊緣的鬥爭。
第一次世界大戰於一九一四年爆發之初,威廉皇帝相當震驚。他所料想的巴爾幹區域戰爭搖身一變,成了全歐洲的大規模衝突。即便如此,他仍然看到機會,能將所有德意志人徹底團結起來。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他鄭重表示「如今我們都是德意志同胞,徹徹底底的德意志同胞」。
近年來的研究,已經破除「各界對於戰爭爆發感到振奮」的神話,不過時人確實有一股要捍衛「祖國」的情緒。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終究證明了這個年輕國家承受不了那麼多的鐵與血。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德意志民族一敗塗地,頭上的冠冕打落了,盾牌與寶劍裂了,精氣神丟了。死敵法蘭西準備好消滅她、拆解她,並振振有詞表示:但凡一個國家以戰爭為其民族認同之基礎,帶來的不會是別的,只會是更多的流血。第二帝國將在當年成立的地點毀棄,也就是凡爾賽宮的鏡廳。
但不列顛與美利堅卻在第二帝國的餘燼裊裊中看到了另一個德意志。俾斯麥當年撒下了民主與經濟繁榮的種子,緩緩而柔弱長出了不同的德意志民族願景,要憑藉貿易、穩定與民主,在世界各國中找到自己的身分與位置。兩國的確沒有看走眼,但德意志還得經歷另一次衝突,其慘烈甚至讓一次大戰的恐怖瞠乎其後,才能抖落暴力與軍國主義的最初。
德意志帝國建國過程本來就是一場又一場的衝突,衝突也不斷煩擾這個帝國。俾斯麥體認到自由傳統的價值,實施成年男子普選,讓真正的多黨政治得以演化成型,但這個體系卻持續受制於頂端的普魯士威權體制。
多種認同彼此間衝突不斷,這些認同不僅與民族認同相抗衡,有時甚至壓倒了民族認同,這才導致俾斯麥與威廉二世兩人為了創造團結的基礎,而刻意把衝突拉長。雖然他倆未能在掌權的時代建立起繁榮而團結的國家,卻都幫助了播種(無論是否如其所願),讓最終將成為經濟與民主火車頭的德國破土而出。
作者:卡提雅.霍伊爾(Katja Hoyer)
譯者:馮奕達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24/02/06
內容簡介:德意志人跟德意志國是人為打造出的想像共同體,而這個新國家和新民族的設計師就是人稱「鐵血宰相」的俾斯麥,他活用「現實政治」策略,整合了國內諸邦、社會主義者與民主主義者、自由派和保守派,讓德國從言人人殊的紛亂國度,搖身一變成為「德意志民族之魂」熾烈的大陸強權。本書試圖闡明,在1871至1918這近五十年間,在俾斯麥與兩代威廉皇帝治下,德國如何成為不靠殖民地經濟,也能崛起的非典型歐洲強國?統治者如何操弄隨時會受外敵(特別是法國)攻擊的憂患意識?主政者如何勾起要剷除「帝國公敵」的敏感神經?好大喜功的德皇威廉二世如何對外施展「世界政策」和「艦隊計畫」?本書也試圖回答歷史上最大的謎團:德國為何一步步走向毀滅自身的第一次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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