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製造」的強盛寓言:俄羅斯體育宣傳片的驕傲與焦慮
2022年3月以來,許多職業運動與國際級比賽加入制裁俄羅斯與白俄羅斯的行列,運動場上不易見到兩國選手的身影,國旗與國歌更是絕跡,而是否開放兩國選手參與2024巴黎奧運,亦是一年多來國際間爭論的議題。
12月8日,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批准俄羅斯和白俄羅斯運動員以中立身分參加巴黎奧運,但不能參加團體競賽項目、不得積極支持俄國侵略烏克蘭的戰爭,身分也不得是與俄羅斯或白俄羅斯軍隊或國家安全機構簽約的運動員。此外,兩國國旗、國歌、顏色與任何辨識標誌都不得出現於官方場館與活動,兩國官員也不會被邀請。此決議當然引起烏克蘭的譴責和抗議,「運動歸運動,政治歸政治」的口號在這樣緊張的情勢下更顯蒼白。
▌體育的功能轉移
在國際賽場上,運動員代表國家,國民與國家都會投射自身的國族情感,體育賽事的競逐更是充滿煙硝,說是合法戰爭都不為過,獎牌數的比拼亦是各國在體育文化、運動科學⋯⋯等各領域實力的集中展示。筆者於〈俄羅斯的主旋律電影在拍什麼?重金打造、票房堪憂的愛國歷史大片〉一文中曾提及,「運動」是俄羅斯愛國主義電影的一大主題。作為體育大國,俄羅斯在獎牌榜總是名列前茅,亦曾舉辦過夏季奧運、冬季奧運、世界盃足球賽,「體育」早已是俄國內政與外交的延伸,更是傳播意識形態的重要工具。
透過在國際運動賽場取得重大勝利,能夠激發民族自豪感,並凝聚社會的不同階層。1917年俄羅斯革命後,體育成為布爾什維克的關注焦點之一,在俄國內戰期間,體育是為了培育軍事人才,發展體育以便公民在戰爭時期得以勞動和防衛。從內戰結束到1930年代末期,蘇聯引入了「準備勞動與衛國制度」(ГТО),開設體育部門,組織體育集會和運動會,並要求民眾通過這個制度的標準。二戰結束後,蘇聯政府開始追求更高層次的體育水準,體育被用來象徵蘇聯的強盛,大眾體育則逐漸弱化。
儘管最初體育競技被認為是資本主義的產物,但蘇聯政府很快便發現培養能在國際賽事勝出資本主義國家對手、打破人類紀錄的運動員,有助於提升國家威望,並推動社會主義。蘇聯政府對體育的關注便從提升國民健康、於戰場上對抗敵人,轉為在競技場上證明社會主義體制更加優秀的工具,展示蘇聯作為冷戰對抗中的一個超級大國的潛力,體育被用來證明其政治體制的優越,運動員成為蘇聯寓言的體現。
▌祖國體育成就的繼承
運動員的形象是各種藝術領域的靈感來源,畫家描繪那些激情時刻,雕刻展現運動員的力與美,最終體育也成為電影的其中一個主體。蘇聯電影試圖為這場意識形態的鬥爭出一份力,但體育電影這個類型在蘇聯時期並沒有非常受歡迎,因為前方還有「歷史電影」與「衛國戰爭電影」兩大支柱為形塑與宣傳意識形態提供源源不絕的動能,蘇聯公民的英勇事蹟是愛國主義電影的養份,因此蘇聯電影並沒有迫切需要從體育賽事中尋找靈感,且蘇聯的體育捷報是當時的進行式,無需不斷回溯招魂。
蘇聯解體後,各種可以激發民族光榮感的題材受到國家注意,其中俄國前文化部長梅丁斯基(В. Р. Мединский)的言論特別受矚,他認為電影影響人們的教育,俄羅斯電影不應批判本國,他多次強調應該製作愛國主義歷史電影,敘述蘇聯時期的英勇事跡,無論是在體育、軍事還是科學方面。
今日俄羅斯在許多地方都繼承了蘇聯,不論是官僚體制或文化遺產,好的壞的都一概納入,儘管嚴格來說蘇聯歷史與整個中東歐緊密牽連,但蘇聯歷史某種程度上已被認知為俄羅斯的歷史,仍有部分俄國人以「蘇聯人」自居,認為俄國承襲了蘇聯文化者就更多了,從〈蘇聯製造〉(Сделан в СССР)這首歌仍飄揚於大型造勢、紀念活動便可略窺一二。
這樣的繼承當然也包含了亮麗的體育成就。近10年來,俄國出現不少體育愛國電影,其中以《傳奇17號》(Легенда №17)和《絕殺慕尼黑》(Движение вверх)最受矚目,兩部片皆獲得很高的票房,前者敘述了前蘇聯冰球明星、17號球員哈拉莫夫(В. Б. Харламов)傳奇生平,後者重溫1972年慕尼黑奧運蘇聯籃球國家隊戰勝美國奪得金牌的榮光。這兩部電影都蘊含強烈的懷舊氛圍,可以視為俄羅斯無限接近蘇聯時代的一種展現。
▌歷史政策框架下的產物
《傳奇17號》於2013年上映,可視為俄羅斯宣傳2014年索契冬奧的響鐘,且冰球在俄羅斯一直是極為熱門的運動。這部電影展現了哈拉莫夫如何克服萬難帶領球隊奪下勝利,但電影並沒有提到在這場比賽的勝利之後,蘇聯冰球隊最終以3勝5負的成績作收,亦省略了哈拉莫夫的後半生。然而這並未影響到票房與觀眾評價,因為觀眾進場本是為了觀看一部讓人熱血沸騰的電影,而製作方為了完整這段神話,亦容許了所有可能的偏差與改動,並摻入了政府樂見的愛國與懷舊情調。
《絕殺慕尼黑》則呈現蘇聯打敗美國的經典戰役,展現球隊內部的衝突與團結,攝影風格與技術有著好萊塢的影子,其電視首播時間定於祖國衛士節,並在俄羅斯-1頻道播出,公開宣傳意味濃厚。
在描繪蘇聯時期的非戰爭電影中,通常有「描述英雄壯舉」與「描述個人生活」等兩大主題,俄羅斯的體育電影通常屬於前者,這些電影的主角多是社會上的佼佼者,電影展現了蘇聯人的非凡成就,並將他們的形象與祖國緊密扣合。可以說,體育成為文化認同架構下的一個大的群集,並與價值觀、意識形態、符碼等元素相連動。俄羅斯傳播學者以薩耶夫(Е. М. Исаев)認為「現代俄羅斯的體育歷史電影,更像是基於社會對正向身份認同的需求而產生的產品,它創造的不是歷史產物,而是現代俄羅斯歷史政策框架下的集體記憶」。
有趣的是,俄國體育宣傳片的呈現某方面也貼合了俄國人對於俄國體壇的認知,電影中經常出現嚴苛但將運動員推向勝利的教練,我們總是能輕易在俄國體壇找到相似的例子,俄國花式滑冰教練圖特別麗澤(Э. Г. Тутберидзе)即以嚴厲冷血聞名,但其旗下選手幾乎宰制了近十年的俄羅斯花滑圈。
更甚者,俄國觀眾將體育電影情節延伸至如何於國際現實自處的認識,兩強對抗下運動員如何征伐敵人,甚而被犧牲總是能引起觀眾共鳴,俄國國民經常將國手受到的處分視為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打壓,對俄羅斯之子參賽權利的剝奪、對俄羅斯之女獎牌的撤銷都成為俄國人民眼中「西方畏懼俄國體育實力的鐵證」,例如俄國花滑選手瓦莉娃(К. В. Валиева)於2022年北京冬奧期間陷入禁藥爭議,最終長曲失常未能奪牌,俄國輿論一面倒為她叫屈,這些都是現代俄國國民依然極度重視體育,並不斷投射自身到運動員身上,也甘願被其形塑的表現。
現代俄羅斯電影挪用許多知名且有影響力的蘇聯運動員形象,創造了神話和政治化的英雄,並曾經獲得極高票房,俄羅斯電影公司一度過分利用這些題材,同質化的大片導致市場飽和,使得近幾年的體育電影不太能夠再次複製《傳奇17號》和《絕殺慕尼黑》的成功。然而,體育宣傳片頻頻現身大銀幕的現象,正說明了現代俄國急於建構身份認同的焦慮,以及俄國當局對於意識形態建構的多方嘗試。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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