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千瘡百孔的祖國:為何俄羅斯暴力相待,卻是伊蓮娜「我深愛的國家」?
今年2月16日,俄國反對派領袖納瓦尼(Алексей Навальный)死於獄中。當天,我的許多朋友們哀悼他的逝去,有人感嘆:「多少人因為太愛親愛的俄羅斯而死去?」,有人悲憤地留下此生再也不踏上俄國的誓言。
他們之中許多人都曾經前往俄羅斯,在寒冷的北方有過許多溫暖、快樂的回憶。我不禁思考,身為一個外國人,在俄國度過一年半載,都會因為納瓦尼的死而湧現如此深刻的情感,那麼自幼於俄國成長,看著國家逐步走向自己不樂見的方向時,是如何痛苦?而在這樣的痛苦之下,為什麼還有人可以無畏地宣告——「我深愛這個國家?」
▌對祖國的真摯紀錄
俄國最後一家自由媒體《新報》的記者伊蓮娜.科斯秋琴科(Елена Костюченко)透過《我深愛的國家:俄國女孩的真實告白》記述了她作為一個俄國人、女性、女同志、自由派記者將面臨的困境,以及在這之外,她還看見了那些同樣也被這個國家壓得喘不過氣的人們。本書每一章都分為回憶與報導兩個部分,它是回憶錄也是報導文學,是傳記也是民族誌。
筆者未曾經歷過戒嚴的年代,僅曾聽聞前輩們出國留學後,感受到自己的世界觀與認知轟然倒塌,那樣的感受或許就像伊蓮娜第一次看到《新報》報導的震驚,原來自幼成長其中的這塊土地,竟埋葬著那麼多不為人知的苦澀。在伊蓮娜筆下,可以望見許許多多必須被關注的議題:政治緊縮、恐怖攻擊、環境破壞、同志權益、少數民族、患者人權等等。
長年的記者生涯,帶著她自俄羅斯各個角落拾起這些碎片,這些問題不只困擾著俄羅斯人,世上許多國家亦在尋求解答,透過伊蓮娜的眼睛看俄國,對許多人來說可能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被白雪覆蓋的真相,但卻又能在我們的公民社會中找到相似之處。
於我而言,最觸動人的,始終是伊蓮娜如何坦率地紀錄那些她遇到的臉孔,他們或許恐懼、或許期盼、或許無奈地對她訴說自己的人生。我們未能有機會遇見她寫下的人們,但已然觸及那一個個生命,如此真實而沉重,那些故事不再只是俄國統計局的數字而已,背後是一個個真真實實的人,而在他們的生活中,經常無法活得像個人。
▌我們愛的俄羅斯是同一個嗎?
伊蓮娜的文字直指俄國社會病灶,但它並非像鋒利的手術刀無情地將之刨下,更像是靜靜地傾聽、詳實地記錄缺乏病識感的好友的人生種種。不論是想了解俄國的讀者,或是與家人深陷立場分歧之苦、在探索個人與社會關係中感到迷惘的人,都能從伊蓮娜的文字中感受到赤裸的真實與勇氣。
俄羅斯是世界上國土面積最大的國家,卻大得容不下異議者,伊蓮娜身為《新報》的前調查記者,職涯榮獲不少新聞獎項,卻也因報導工作多次遭到襲擊和逮捕。如今流亡海外,這本書是她努力觸及俄國社會角落的痕跡。
面對一個相對陌生的國家,台灣讀者最能共感的大約是伊蓮娜與母親的關係。俄國尚未從蘇聯的遺骸中開出新的花朵,我們也同樣未完全逃脫威權鑿下的坑洞。伊蓮娜的母親對於克里米亞的懷念出於自己的人生經歷,對她而言,克里米亞始終是「我們的」(註:指俄國人的),自小學習的詩歌如此吟誦,看到的畫作也將之包覆,長大後她踏上這塊蘇聯人的度假勝地。然而,母親熟知的世界與伊蓮娜不同,伊蓮娜看見俄國太多陽光無法企及之處,卻也有許多人深信自己活在永晝之中。
俄國獨立民調機構列瓦達中心(Levada Centre)長期追蹤普丁的支持度,自2022年3月以來,僅有三個月普丁的支持率未達80%(2022年9月、10月、11月普丁支持度分別為77%、79%、79%),其餘皆高於80%。調查甚至發現,俄國人已經習慣了「特別軍事行動」,支持當局者和異議者認知的世界極度異化,伴隨著前者越發積極的態度,與後者更加困惑與疲乏的情緒反應。
伊蓮娜的家庭可說是俄國家庭群像和世代差異的寫照。根據今年3月列瓦達中心釋出的民調,至今仍關注「特別軍事行動」者僅有一半,且以65歲以上、電視觀眾最為關注,年齡越大、傾向從電視獲取資訊的人,支持俄羅斯軍隊在烏克蘭的行動的比例越高。但值得注意的是,我們無法輕易以年齡將俄國人對俄國社會、俄烏關係的態度一刀切分,因為即使是年齡層較低、透過網路、社群媒體、Youtube等管道獲取資訊者,仍都有超過半數支持「特別軍事行動」,只是比例沒有那麼高。
因此,固然可以說俄國政府透過控制電視頻道打造了一個相對舒適的帝國,但也無法忽視它在其他傳播管道上的滲透,更甚而那可能是基於俄國長期以來的政治環境、文化脈絡所養成的獨特空間。
這樣的地方,即使令伊蓮娜悲傷,她仍然愛著。
▌最豐富的民族群像,最複雜的國、族議題
自俄國發布徵兵令以來,不乏看到少數民族地區遭「優先」徵兵,或受徵招人數高於大都市的新聞。俄羅斯境內民族眾多,各個自治共和國都有各自面對的難題,這應該是除了家庭政治立場分歧之外,本書其中一個台灣讀者較不陌生的議題,因為我們也同樣面臨多民族國家必然出現的挑戰。
在典型的斯拉夫人背後,隱藏著各式各樣少數民族面孔,近年因為其電影藝術的發展逐漸突破國境與文化圈的限制,被世人所看見,然而這些關注都遠不及俄國發布徵兵令以來,其所受到的關注程度。少數民族生活在聯邦框架下,必然面對人數、政治、語言與文化上的弱勢。
伊蓮娜曾探訪位於俄國最北方、住在泰梅爾多爾干-涅涅茨自治區的民族──恩加納桑人(Nganasan people),他們被迫放棄了遊牧生活,如今連語言也逐漸散佚,孩子們去上寄宿學校時被禁止說母語,回到家後,長輩們與其聽他們說破碎的母語,寧願聽他們說俄語。
儘管在俄國許多自治共和國皆是母語與俄語並陳,並有在會議、工作場合選擇使用在場人士都熟知的語言的默契,但諳俄語者終究是多數,少數民族遇上其他少數民族,或俄羅斯裔共同參與的場合,仍是以俄語為主。弱勢族群為融入強勢族群,或為取得更高的政治、經濟地位,選擇使用強勢族群的語言幾乎無可避免。
在俄國2022年公佈的人口普查中,認為自己是恩加納桑人的僅有687人,其中有679人認為自己懂俄語,可以說俄國政府的俄語教育十分「成功」。泰梅爾多爾干-涅涅茨自治區是探討俄羅斯少數民族語言最常被提及的區域之一,入圍第十二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國際競賽的《銀河有多大》(How Big Is the Galaxy?)亦是遠赴這個極北之地。
片中的孩子對世界有千百個問題,如同書中的小伊蓮娜一樣,偶爾總會觸及大人們早已不敢、不想再問、甚至麻木的敏感地帶,這裡是個已經被關注的地區,而除了這酷寒北方,俄國有更多待解的困境。伊蓮娜在書中記下的各種問題,正是每一種「少數」試圖在俄國好好活下去的真實情狀。
▌為了祖國的無盡辯證
正如伊蓮娜在克里米亞與母親之間,她選擇了繼續愛著母親,即使她看見了在母親體內的怪物;伊蓮娜走過生死關頭、將因講出真相而死的同事的相片一一掛上後,她依然愛著這個國家。
正因深愛,所以她持續書寫。俄羅斯歷史上的每一次動盪與改革,都是人們為了使國家前往自己所冀望的方向而展開的鬥爭,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辯證與搏鬥,一一折斷歷史主幹上所有旁生的枝芽,俄羅斯終成為現在我們看到的模樣。總是有人還勇敢地愛著她,不論在國內或國外,依然心繫著她,而這也許正是千年來俄國即使經過再多危機,依然未曾覆滅的原因之一吧。
如今伊蓮娜已不是在家人面前附和批評葉爾欽的女孩,卻仍有很多孩子仍像年幼的她,為了討好、為了合群、為了不恨自小生長的土地,為了不讓自己靜謐的小世界被摧毀,選擇避開身邊的苦難。
伊蓮娜的著作從不是為了告訴他人自己的國家有多糟糕,反過來說,正是因為深愛至此,必須記錄自己、記錄這個國家為何是今日模樣,因此選擇將自己的生命歷程與國家的面孔攤在世人眼中。文字「只」拯救了她,她在書中給出了這樣的回答,但我們都明白,這樣貼近社會的書寫,這樣根植於俄國土壤的寫實傳統,從來不會只拯救作者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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