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鏡頭重新定義俄羅斯?俄國「區域電影」擺脫官方敘事的突破與挑戰
近年來有越來越多不同風貌的俄羅斯電影出現在坎城、柏林、釜山等全球各大影展,逐漸改變國際對俄羅斯電影的既定印象,銀幕上不再是冬宮與紅場,而是極圈與鄉間;說故事的人不是我們印象中的斯拉夫面孔,反倒是更接近亞洲的五官與瞳色。
俄國電影多數仍在莫斯科與聖彼得堡拍攝,但俄羅斯的區域電影正帶著商業性質更低、更具地域性的特色不斷入圍國際影展,較受矚目的地區為北高加索與薩哈(雅庫特)共和國,前者近年較著名的佳作有《親密不親密》、《窒愛家鎖》,後者則有《Nuuccha》、《Scarecrow》。
▌展現俄羅斯多樣性
「區域電影」這個詞本身有許多定義,一般而言指的是在莫斯科與聖彼得堡之外的地區拍攝,並在當地電影院放映的電影。俄羅斯主要的區域電影製作地點包括:雅庫特、韃靼斯坦、巴什基爾、楚瓦什、葉卡捷琳堡、卡爾梅克、新西伯利亞、薩哈林、車臣、布里亞特、伊爾庫茨克等地。
在20世紀,蘇聯加盟共和國有志於電影的學子前往俄羅斯攻讀導演,並回到家鄉發展。在本世紀,也開始有越來越多導演選擇回到故鄉拍攝電影,尤以自治共和國出身者最多,他們致力於展現身在「俄羅斯」這個大框架下,更豐富的自然與人文地景。每個地區都有不同的特色,這些差異性都來自它們不同的歷史發展過程與民族景觀。
除了地域性之外,區域電影的主要特徵在於──呈現特定的地方主題,透過清晰的視覺形象表現歷史和文化的真實性,電影主題必然和其地方身份有關。俄國許多電影學者則認為,可以將區域電影理解為:「具有深厚文化根源的獨立電影,經常是民族共和國的電影、關於少數民族的電影。」
區域電影在蘇聯時期就已存在,但多具濃厚民族誌性質,近年則漸漸出現更注重劇情本身,甚至更具商業性的作品,實為一大進展。這些電影表現了俄羅斯非單一民族的特色,包含豐富的民族、文化、地域多樣性,透過當地導演,而非僅由中央(莫斯科、聖彼得堡)電影工作者前往其他區域拍攝,更可以克服因對地區疏離,而曲解這些區域的問題。電影史學家瓦列里・弗明(Валерий Фомин)的評語足以彰顯區域電影的重要性:
▌區域電影能實現去中心化?
俄羅斯各地舉辦的獨立電影節對區域電影的發展貢獻良多,許多處女作在地區性的電影節亮相、獲得關注與資金,甚至進軍到更高層級的影展放映,有些導演一戰成名,獲得拍攝第二部作品的機會。這是區域電影發展的其中一條途徑──由地方發起。
在眾多區域電影製作地點中,最著名的是蘇古諾夫(Александр Сокуров)在北高加索的卡巴爾達-巴爾卡爾共和國開設的工作坊。總是在人權會議上直面普丁、不諱言談及北高加索或車臣分離態勢的蘇古諾夫,極為有意識地培養來自此地的年輕導演,鼓勵他們以母語拍攝自己的故事。
此外,蘇古諾夫創立「Example of Intonation」基金會,以支援那些無法獲得首都政治、人脈網絡的年輕電影工作者。這些作品試圖透過電影藝術,達成文化甚至政治上的去中心化、去殖民化。就像莫斯科與聖彼得堡的導演期望透過國片確立自身形象,與歐美電影爭奪「俄羅斯」的詮釋權,區域電影工作者亦透過電影,試圖解構俄國政經中心對他們的詮釋與定義,同時回應家鄉對本地影視作品的需求。
區域電影還有另一種發展模式──由中央到地方,且是近年才逐漸成形。俄羅斯電影協會於2022年二月創立了「區域電影支援基金」,以支持俄國的區域電影工作者,莫斯科與聖彼得堡的公司雖然也可以申請,但規定其劇組至少需有四成的人員來自其他地區。
然而,觀察其優先支援的主題,如:俄羅斯的區域文化遺產;俄羅斯在科技、醫療、教育、體育、戰術領域的成就;勞動者;保存歷史記憶、創意產業和藝術群集;以及北極開發等等,可以發現其基調與俄國政府一直以來鼓勵的電影主題相似,多是俄國政府對內進行國家認同塑造、確立政府偏好的史觀,對外宣揚俄國的題材,唯一套上的是「區域電影」這個框架。
在地方電影製作基礎設施不足、電影工作者尚未有國際知名度之前,中央資金將會是很大的誘因,或將一定程度影響區域電影的選材。
▌區域電影前鋒:雅庫特電影
縱使不論莫斯科與聖彼得堡這兩個電影中心,區域電影之間仍存在發展不均的問題,亦有不同的路線追求,具有不同的優勢,有些有絕佳的自然景觀,有些著重其工業發展所隨之而來的議題與故事,有些把握其身為古城的歷史遺產,也有地區選擇開發動畫。
除了上文提及的北高加索之外,區域電影的龍頭非「薩哈(雅庫特)共和國」莫屬。薩哈共和國位於遠東,是俄國最大的聯邦主體,人口密度低,主要民族為雅庫特族。薩哈共和國每年出品的電影數量約佔俄羅斯國片的二成,而每年能推出電影的聯邦主體僅有大約10個,薩哈共和國在區域電影中佔了絕對優勢的地位。
有這樣的成績絕非偶然,可說是電影公司與本地居民互相支持的結果。
1992年薩哈共和國第一任總統米哈伊爾・尼古拉耶夫(Михаил Николаев)下令成立「薩哈電影公司」,30多年來已經拍攝上百部電影。雅庫特電影多是由薩哈共和國的文化部或當地企業家給予金援,僅極少數獲得聯邦文化部的補助,是其能夠維持獨立性的原因之一。自2010年代後期以來,雅庫特電影每年約產出6至10部甚至更多,即使疫情期間也是如此,穩定輸出的數量以及受到各大影展肯定的品質,吸引了電影界的目光,稱這樣的現象是「雅庫特電影熱潮」或「雅庫特奇蹟」。
這股浪潮可以追溯至2004年,雅庫特的中央電影院放映了謝爾蓋・波塔波夫(Сергей Потапов)的短片《My Love...》,該片票房約50萬盧布,是其製作預算的四倍,這啟發了當地電影工作者,低成本製作也成為後來雅庫特電影的其中一個特色,多數預算約300萬至500萬盧布,甚至更低。
幾乎所有雅庫特電影都受到本地居民的支持,在當地電影院上映的電影中,有四成是本地製作的電影,除了顯現當地人對本地電影的需求之外,該地多數電影院都不屬於連鎖影城體系,因此可以自由選擇要放映的電影,將更多場次分給本地電影。雅庫特電影在當地票房經常超越其他商業大片,還有專門播映雅庫特電影的串流平台,供觀眾免費或付費觀賞。
▌直指全俄、放眼世界的雅庫特影人
雅庫特電影雖然獲得原鄉觀眾的支持,但一旦跨出本地,便很難維持其優勢。這些電影必須以俄語配音才能打入其他地區,這也使得能在全俄開出亮麗票房的雅庫特電影少之又少,例如在影評界受到熱烈討論的《Scarecrow》就沒有多少觀眾買單,但雅庫特導演依然將目標放眼全俄甚至全球,嘗試拍攝高成本的電影,期待帶著電影走出故鄉。
即使票房未必屢屢告捷,但其在國內外影展的成績十分搶眼,在許多影展有所斬獲,俄國的主要電影節都有雅庫特電影的痕跡,釜山影展更在2017年特別展映了十二部雅庫特電影,證明這個地區的確已經成為俄羅斯與世界電影的新現象。今年來自雅庫特的導演葉夫根尼婭・阿爾布加耶娃(Евгения Арбугаева)和馬克西姆・阿爾布加耶夫(Максим Арбугаев)執導的短片《Haulout》入圍奧斯卡最佳紀錄短片,寫下雅庫特影人又一座里程碑。
▌區域電影的標竿及挑戰
雅庫特自1930年代以來便被納入蘇聯電影製作的一環,來自蘇聯其他地區的工作室在這裡拍攝,1948年的紀錄片《蘇聯雅庫特》將雅庫特人的形象保留下來,這是官方為了展示蘇聯的廣闊與多樣性的典型,屬於官方的視角,而非從當地居民眼中看到的自己。
如今雅庫特電影已經與「原創」、「類型」等概念融合,電影中去殖民化情緒濃厚,幾乎不會出現俄語和俄文,並採用當地的專業演員和素人,即使是劇情片依然帶著民族誌的色彩,幾乎所有電影都追溯了其傳統文化、符碼、人與自然的關係、代際對話,薩滿教及巫術的主題也很常見,這些電影呈現雅庫特民族的生活,以及在面對現代化過程中,必然出現的衝突與摩擦。
透過觀察雅庫特電影便能一窺俄羅斯區域電影的機會與挑戰,它們呈現了與多數俄羅斯電影不同的風貌,俄國區域電影工作者試圖迫使俄國電影製作的權力下放,希望電影製作地點不再集中於莫斯科和聖彼得堡;內容本身則力求突破官方敘事,另闢一條更本地的視角,期盼實現去殖民化。這些電影能否跨越地域、語言,甚至在呈現本土特色的情況下打入不同族群,是俄國區域電影持續努力的目標。
區域電影原先透過其獨特敘事、景觀來凸顯其在俄國境內的異質性,期盼達成政治、經濟與文化上的去中心化,但擁有完善電影製作資源的地方政府並不多,因此來自俄國中央的資金與支援,很有機會吸引各地電影工作者選擇中央偏好的題材,這對來自區域的聲音會造成多大的排擠效應有待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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