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與沖繩的對話:繞過國家中心,尋求「海洋-島際串聯」的可能性
2023年10月,《報導者》推出系列報導,講述台灣-沖繩雙邊的交流和理解。不過看內文以及社群留言,更多是凸顯兩地的缺乏交流和互不理解。雖然凸顯這點也很重要。就像報導寫的,其實台、沖兩地「傳統上」在大國政治之間的立場南轅北轍,甚至針鋒相對。
沖繩在二戰末期的美軍登陸戰中,喪失了四分之一的沖繩平民。很多人並不是被美軍所殺,而是被理應「保護」他們的日軍強迫「集團自決」──被敵軍俘虜前應自殺,以示效忠天皇。戰後十室九空,沖繩的海有多美,島唄就有多悲傷。有這樣慘烈的戰爭經驗,當然痛恨美、日兩大國至極。
然而悲慘的是,熱戰的蕈狀雲剛飄散,冷戰的陰影瞬息掩至,沖繩由於「第一島鏈」的位置,成了美軍在西太平洋防堵共產國家的重鎮。美軍基地、日本自衛隊基地,二戰後繼續在沖繩生根。戰爭的陰影在島群上空拖得很長,至今沖繩都還沒走到「戰後」。
所以沖繩人不解,他們認為的台灣獨立運動(甚至台灣的民主化運動,據報導所說)都是為了脫離中國的影響力,轉而倒向美國、日本陣營,成為兩大國的附庸──這可是亟欲「去殖民」的沖繩想擺脫的魔掌。
台灣這側對沖繩的「不理解」也不遑多讓,總認為沖繩「親中」,對中國的擴張慾望和危險性輕描淡寫。甚至為了掙脫美日在沖繩的軍事化,不惜否認「台灣有事」的態勢,「犧牲」台灣以換取自立的可能。
台灣、沖繩,這一串曾經未被民族國家切分的「大小琉球」群島,今日的鬩牆,除了長久以來互不理解彼此的苦痛,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性──作為島嶼基地化的受益者與否。
▌馬祖才是理解沖繩之苦的軍事之島
讀了那篇報導後,我立刻循線聯絡報導內的新生代沖繩反基地領袖,出身自石垣島的宮良麻奈美。我跟她說,台灣對沖繩的不理解是其來有自的,台灣是基地化的受益方,基地化的是金門、馬祖,成本由兩座島的地景與島民背負,繁榮與和平留給後方;就像沖繩之於日本本土一樣。
「所以如果您在學習中文,請來了解馬祖吧。」這並非突發奇想,我與出身名古屋、退休後搬到京都的日本語老師吉田女士聊起:「家母來自一座叫馬祖的島,我是半個台灣人、半個馬祖人。」之後的好幾堂課,主動做了功課的吉田女士總是說:「馬祖真的很像沖繩呢。」都為了冷戰、都別無選擇,現在又都很可能成為「台灣有事」的最前線。
另一個難言的相同掙扎也來自軍事化:並不是所有住民都反對基地,因為基地確實帶來經濟發展、戰地紅利,如同馬祖的經驗。宮良女士說道:
馬祖在1990年代冷戰結束後大量撤軍,戰地紅利消失,至今島民仍會抨擊撤軍裁軍是中央過河拆橋、不再重視馬祖的表徵;但是大量駐軍在馬祖,既不可能阻止解放軍佔領(如果他們真的想),也可能成為解放軍攻打的口實。到底如何是好?馬祖自己亦莫衷一是。
▌島群內部也有不同
包括我在內,常常忘記「琉球群島」是一串南北迤邐了1,200公里長的島群,內部擁有動態的複雜性。宮良女士便表示,反對自衛隊進駐者因為自覺難以再居住於與那國島上,於是往石垣島或沖繩本島遷徙。與那國島的前副町長對她表示,「雖然自衛隊的進駐會帶來一時的人口增長,但本地人的流出不會停止。」相反地,石垣島的人口則是持續增加。
長期研究沖繩文學的朱惠足教授,於2009年論文中就指出了島群內部的權力關係。她比較夏曼藍波安筆下的蘭嶼與崎山多美筆下的西表島,指出兩者從各自的大島回到小島的歸鄉書寫,都呈現邊緣小島對中心大島的質疑。夏曼藍波安的作品批評,即使政黨輪替後,聲稱本土、愛台灣的政客,實際上沒有跳脫大中華式的陸地思維,「依舊看不到(海)。」
西表島是八重山群島中最大的島,介於與那國島和石垣島中間,地理上離台灣比沖繩本島更近。1970年代沖繩回歸日本,便以陽光燦爛、碧藍海岸的南島風情為宣傳,但崎山多美多次在作品中表達對象徵南島的明亮陽光感到嫌惡,因為她的故鄉西表島其實充滿灌木叢林,並且有沉重而黑暗的過去。
2018年崎山多美來台演講,正是由朱惠足教授擔任翻譯。崎山多美的說法始終在我的筆記裡跳動:「對我而言,八重山、石垣島很遠,那霸則如同巴黎那樣的外國。國家是什麼?國界線是什麼?對出生於西表島的我,那是不可思議的。國界線和國籍似乎像殖民地的概念。」也因此,她一直對日語有「違和的身體感」。她認為也許是來自西表島生活、長大的身體,自然去抗拒「我是哪國人」的分門別類。
西表島對日本與沖繩本島如此,蘭嶼、馬祖對台灣本島也不乏類似的情緒。我可能會用「碎形」(fractal)來形容:在地緣政治裡,細節中還有更細節。
宮良女士的來訊,幾乎像驗證其前輩崎山多美的說法。宮良說沖繩島際內部有這樣的感覺:石垣島、與那國島、宮古島都持續受到沖繩本島的利用。因為美軍問題已經帶來許多壓力,在沖繩的政治、媒體和社運中,自衛隊問題就常被迫「沉默」。她表示自己並不想批評沖繩島,因為他們也是日本加害下的受害者。
但是受害者也有可能再加害於更小、更弱的地方,而且自己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例如沖繩,例如台灣。
▌波瀾壯闊的「島際連結」
我聯絡宮良女士也是出於此。
在日本時,我和馬祖的夥伴又在謀劃下一階段該怎麼擴張馬祖的向外連結。我們發現日本社會看似肅穆嚴整,其實仍有很多不一樣的煙火。尤其會外語和不會外語,或者說對外國有興趣或沒興趣的日本人,似乎是兩群物種,影響他們成為循規蹈矩的「一億總中流」,或者離經叛道、「不務正業」(以日本人標準而言,稱讚意味),願意和我們侃侃而談。
雖然身為小島寡民,不可能阻止大國的政治博弈,但至少可以開展相關經驗的對話。從戰後歷史,我們大致能摸索出一幅「邊陲島嶼的共相」,島嶼常常既是春風不度的邊陲,又是重兵把守的前線,兩者不相衝突,甚至互為因果(因為沒有資源,所以無從選擇)。在例如被迫基地化這樣的類似經驗下,匍匐於中央政權腳下的島民,似乎有了「互通有無」的基礎。
於是在東亞的西太平洋上,我們劃出了一段波瀾壯闊的連線:
這樣的連結本身,就跨越了許多藩籬,如:近代民族國家的地理疆界(也因此需要強大的努力,來克服語言與文化疆界),以及許多國家中心──菲律賓、台灣和日本,和引力巨大的鄰國中國。
由此,我們可以交流島民特殊的情感和經驗,繞過民族國家的中心,把某些屬於地方,卻難以見容於線性、向心的國族教科書人物,從歷史的無意識深處拯救出來。例如南竿的義賊海盜,琉球改朝換代之際救亡圖存的士族、知識份子。我們可以挑戰當代裂土而分的國別史預設,去梳理出祖輩們受生計、商貿、甚至野心驅策,而逾越陸地邊防,在海洋上交織出的跨國連結史。
以東亞大航海時代為藍本,有意義地收集邊陲島民們的弱勢處境,其所能發展的島際對話令人期待。例如文學,或者影展。最璀璨的文化結晶,往往出現在交流與碰撞之際。寫到這,我才發現忘了跟宮良女士說,馬祖和琉球是「鄰居」。朝貢貿易時代,當琉球王國的朝貢使節從首里浩浩蕩蕩出發,他們一路航向西方,就會在幾乎同一緯度的中國福州上岸,隨後轉陸路北上去覲見中華皇帝。
馬祖剛好在福州外海。我因此想像,說不定相關人等曾經在那停留。她的琉球祖先和我的馬祖祖先說不定曾經錯身而過,彼此相忘於江湖。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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