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崩壞的瘋魔啟示錄:托馬斯曼《浮士德博士》的音樂文化與政治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軸心國的戰敗告終之後,德國知識分子圈發起了許多深刻,甚至刻骨銘心的反省與自我批判,檢討到底為什麼德國/日耳曼民族會引發如此慘痛的人類浩劫。哲學家霍克海默與阿多諾合著的《啟蒙的辯證》、漢娜.鄂蘭的《極權主義的起源》,以及本文將主要討論的經典小說《浮士德博士:一位朋友敘述的德國作曲家阿德里安.雷維庫恩的生平》(下文簡稱為《浮士德博士》)都是這個脈絡下所誕生的作品。
《浮士德博士》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國文豪托馬斯.曼(Thomas Mann)創作於1943-46年間的長篇小說,其內容主要是描述天才作曲家雷維庫恩因為不滿足於現狀,而持續地尋求突破,以至於決定用自己的靈魂和魔鬼交易不世出的作曲才華。
然而在雷維庫恩將自己的藝術造詣不斷提升到新的境界時,他周遭的環境卻開始逐漸陷入道德危機,最後等待雷維庫恩的,是無止盡的懺悔——《浮士德博士》的內容廣博、精闢又深刻,本文無法概括其全部內容,而是簡要回顧「浮士德」這個符碼在十九世紀歐洲音樂文化脈絡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其後聚焦討論《浮士德博士》書中勾勒十二音列作曲技法的文化、政治意涵。
▌浮士德的文化符碼
浮士德的故事雖然在不同版本中略有出入,但大體上的主線都是:博學的浮士德為了追求永恆的知識/真理/美,也為了滿足個人的慾望,甘願出賣靈魂給魔鬼梅菲斯托。其中歌德的劇本《浮士德》無疑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作品之一。
歌德的《浮士德》創作歷程超過60年,從1768直到1832年。其間正好經歷了歐洲人文思潮從啟蒙走向浪漫的轉捩點。在歌德的筆下,浮士德在追尋極致的「美」的路途中,是可以摒棄道德,甚至連自己的靈魂也可以被放上交易台。
而這個在窮盡個人之力後,卻還有所不滿足,於是轉向尋求超自然力量協助的心態轉變,則象徵了從啟蒙到浪漫的思潮轉變,這其中隱含了一個「理性崩壞」的過程——浮士德原先也想要透過自己理性的努力來尋求美的體驗,但最終還是敵不過自己的慾望,而做出將靈魂交給魔鬼的非理性選擇。這個從理性轉向非理性的過程,便是浮士德故事中的核心。
歌德的《浮士德》自從問世之後,刺激了許多作曲家的創作,例如白遼士的歌劇《浮士德的天譴》、李斯特《浮士德交響曲》、古諾的歌劇《浮士德》…等等。馬勒的第八號交響曲第二部的歌詞也同樣是取材自《浮士德》的結尾。但在歌德的原著中,浮士德雖然博學多聞,卻幾乎隻字未提音樂的部分。這也是曼的《浮士德博士》與歌德的《浮士德》最根本的不同之處。
▌為什麼主角雷維庫恩是個作曲家?
在另外一部著作《德國與德國人》中,曼認為歌德沒有將浮士德的形象與音樂連結是一個嚴重的錯誤。曼認為:
通過這段文字,不難理解為何曼筆下的雷維庫恩會是一個作曲家。首先,曼認為音樂的抽象特質可以既有規則,又同時失序,這種矛盾的本質為惡魔留下了空間。其次,音樂這種普遍被視為表達情感的藝術形式,卻又與強調邏輯與理性的數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些曼對音樂的理解都是後文分析《浮士德博士》的重要線索。但曼本身並非專業的音樂學家,因此在寫作時,音樂的部分參考了許多阿多諾的建議,而書中主角雷維庫恩音樂部份的成就,則脫胎自第二維也納樂派的代表人物——發展出十二音列作曲手法的阿諾.荀貝格。
▌十二音列的文化/政治意涵
在書末,曼自己註解《浮士德博士》中的音樂理論取材自荀貝格所著的《和聲學理論》。荀貝格當初寫作此書的意圖當然不僅是想要提供一本和聲學的課本,而是透過回顧17至19世紀近300年來的和聲學發展歷史,來強調:調性和聲的規則已經走到了盡頭,作曲家們已經窮盡了和聲變化的所有可能性,因此如果還想要創作出新的作品,那就必須徹底拋棄這套規則,為音樂重新制定一個創作的準則。於是荀貝格開始創作無調性的作品,後續又進一步提出十二音列的作曲技法。
回到《浮士德博士》小說的脈絡,荀貝格的概念借雷維庫恩之口,被形容成一種「嚴格風格」。雷維庫恩以浪漫時期的奏鳴曲為例,闡述如果想要發揮一段音樂素材所有的可能性,那麼對位與和聲這兩種主要的創作技法則注定會相互掣肘,凸顯對位則難以保持和聲;強調和聲又會使對位的旋律線之間難以保持原本的獨立性。而所謂的「嚴格風格」便可以保證音樂中的每一個音符都保持著同等獨立的地位。
「嚴格風格」意指作曲家預先將一個八度內的12個半音規定出一個出現的順序,而這個順序可以正向進行也可以反向進行,且在所有序列內的音符都出現過一次之前,已經出現過的音符不能再次出現。
這使得一個八度內的12個半音彼此不再有因為調性而規範的從屬關係,而更為平等。同時也可以根據兩個音符之間的音高關係推導出另一個「倒影」的序列,例如Sol-La之間的關係是上升一個全音,那麼其倒影就是Sol向下一個全音的Sol-Fa,而倒影的序列也同樣可以有正向與反向兩種進行方式。
在這種作曲手法中,雷維庫恩認為將不再有「自由音符」,但雷維庫恩同時也認為這將給作曲家最大的自由來創作,因為「被自己自由制定的規則所約束,也是一種自由」。
如果讀者覺得上面那句話有些詭辯的意味,這應該就是作者曼希望大家思考的方向:
同時,小說中的雷維庫恩也強調,聽眾或許難以辨識作品中的音列到底如何行進,但他們會意識到一套新的「規則」,且應該會感受到一種美學精神層面的滿足。換言之,雷維庫恩口中的自由與新規則,其實只是作曲家才能享有,廣大的聽眾無法參與,只能被動地「體會」。這樣的自由是真的能造福社會,還是只是少數人能享有的權利呢?
▌理性為何最終帶來災難?
透過筆下的雷維庫恩,曼帶出了一個更為深刻的批判:
由所謂打破規範,創造新秩序而迎來的世界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
在曼的眼中,追求所謂理性分析、極致創作來達到至高美感精神體驗的雷維庫恩,其實既是浮士德,也更是當時整個德意志民族的縮影。自從1871年現代德國成立後,由於作為歐洲列強中的相對後進者,德國在隨後的半個世紀中可謂窮盡所有努力來實現富國強兵的目標。
但即便如此,在許多方面,德國似乎已經近乎失控的不滿足於自己已經取得的成就,而永遠想要追求更多。面對「慾望」這個魔鬼,最終將德國甚至整個世界推向兩次世界大戰這個萬劫不復的深淵。
《浮士德博士》的焦點固然是二戰後的德國。但在當前俄烏戰爭、中國軍事威脅的脈絡中,《浮士德博士》何嘗不是一記對當前世界的警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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