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洲正子《尋隱日本》:雅俗同源的民俗文化之眼
日本一直是一個階級社會。
以天皇為金字塔的頂端,京都的貴族們傳承了日本「雅」的文化至今。雖然從鎌倉時代開始政治實權就落入武士手中,其間也經歷了戰國時代等天皇財務困難到得賣自己字畫為生、御所殘破不堪的時代。兩千多年來(以「皇紀」的說法)雖然日本常常會發生鄉土史家村岡修一郎所說的「貴賤顛倒」,也就是土民階層力量增強、推翻舊社會體系成為新顯貴的現象,但是日本一直存在著以血統出發的顯貴階層。
白洲正子就是這種典型的「貴人」。
就像平安末期武士翻身成為新上層階級,室町末期出生土民階級的豐臣秀吉從草葬而起成為天下人一般,明治維新的驚濤駭浪,讓近三百年德川幕府為首的士族階級沒落,取而代之的是新政府周邊的過去舊維新志士們。白洲正子舊姓樺山,祖父就是著名的海軍大將、曾任台灣總督的明治要人樺山資紀。
結婚後改姓的白洲,則是來自其夫白洲次郎,也就是被GHQ稱為「唯一不聽話的日本人」——名士白洲次郎。正子自己出身於日本最南端鄉下武士、卻因時代變化而翻身一躍成為掌握新政府大權的薩摩維新志士家族,後來又嫁給了敗戰後獨領風騷的白洲次郎。從這個角度講,白洲正子可說是貴婦中的貴婦。
但是這位貴婦的興趣卻是環遊日本,到各地山海部落探尋民俗事象。
在日本專攻民俗學時,我永遠記得上課老師提起的一個有趣現象。就是在明治時代之前,日本只有武士等中間階層是有姓氏的。沒有姓氏的除了一般民眾和賤民之外,還有就是日本最崇高的皇室一族。不過就算是皇族,一但與天皇關係越來越遠,成立自己「宮家」的瞬間,也就開始有了姓氏。
日本最崇高的階級頂點和最低的土民甚至賤民們,居然有這種意外的共同點──最上層和最底層擁有同樣的文化構造,「雅」和「俗」出生於同樣的土壤。白洲正子身為「貴人」階級卻喜歡走訪各地荒村,正是因為這種雅俗同源、有時還會貴賤顛倒的文化傳統。天皇家各種歌頌、祈願日本全國生命力的各種儀式或許難以就近觀察,但是在各地村落裡祭典伴隨著強烈性暗示、歌頌性行為所帶來的豐饒和生產的各種土俗儀式,就是讓巡迴各地、活動力驚人號稱「女韋駄天」(韋駄天お正)白洲正子著迷的民俗資產。
而這種乍看「不登大雅之堂」的各種土俗儀式,其實就與以天皇為頂點的貴族文化沒有什麼差別,同樣是在歌頌「性」所代表的生命力與再生性。只是土俗儀式直接而帶有土地的親和力,不像京都貴族文化般用文學和「雅」的各種歷史資產裝疊修飾而已。
身為一個民俗學者,白洲正子的《尋隱日本》內容實在令人著迷。除了上述從地方傳統藝能田樂所發掘出的性愛禮頌外,像是「稚兒灌頂」這種僧侶內部流傳的男男性愛文化的考察,都讓人一讀再讀愛不釋手。書中關於最澄、空海兩位日本宗教巨人的相關內容極多,這些對熱愛日本文化的讀者更是引人入勝。尤其是最澄與愛徒泰範和空海間「三角關係」的大膽CP人設,更是讓人覺得白洲正子根本走在時代前面的前面啊!
與一般遊記不同,《尋隱日本》裡走訪的地點或許不具太大的知名度和社會認知度。但像書中的丹生都比賣神社、白山神社等,對日本文化研究者來說可說是赫赫有名的重要地標。
丹生都比賣神社是空海創立高野山時,帶領其入山的重要地主神明,更是古代以提鍊水銀的渡來人聚落。而白山神社是由高僧泰澄開山的修驗道聖地,在明治維新的滅佛毀釋風潮才被迫神佛分離,成為單純的神社之後卻也失去了過去神佛習合時期的興盛及多樣風貌。
現在或許連當地人都不太了解其詳細風貌的白山,過去可是像大河劇《真田丸》的真田昌幸背後的掛軸「白山大權現」般,是信濃、北陸地方的民眾信仰中心之一。《尋隱日本》從藝能、藝術、工藝品等角度,深入這些與佛教、神道、修驗道等民間信仰與其周邊的風土民情,尤其是對於各種鄉土藝能的能面、面具等,白洲正子在文章裡都表現出莫大的關心與熱愛。
不管是作為田野調查的佐證資料,或是單純想要更理解日本文化,《尋隱日本》都實為理解日本民俗的一本好書。
作者:白洲正子
譯者: 高詹燦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 2022/09/10
內容簡介:本書初版於一九六九年,時值日本經濟高速發展階段,人心浮躁,人們對於旅遊目的地的選擇也變得跟隨潮流,人們一窩蜂的擠向所謂景點,不在意眼前的風景和背後的文化。白洲正子因此與《藝術新潮》編輯部合作,走訪村民們保存絕美藝術品的隱匿祕境,旅途中深受古典之美和居於其中悠然脫俗人們的行為所感動,進而寫下了這本隨筆文集。
白洲正子走遍吉野、葛城、伊賀、越前、滋賀等地,拜訪尚未被世俗驚擾的古老村莊、神社古寺,探訪山河風景、聆聽自然的細述,融合所知的日本歷史、傳承與風俗,成為一本只有身兼能樂演員、古董鑑賞家、陶藝家和和服研究家的白洲正子才能寫出的紀行本。她以深厚的文化和美學底蘊,呈現出古老日本優雅而美妙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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