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為誰而寫?《戰火中國1937-1952》:近代中國的內爆與崛起
單德興/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本文為單德興替《戰火中國1937-1952:流轉的勝利與悲劇,近代新中國的內爆與崛起》(聯經,2020)撰寫的推薦專文,並未收錄於書中,原題為〈時代歷史與個人敘事 ── 另眼看戰火中國〉。
▌齊邦媛已於2024年3月29日逝世,享壽101歲。
《戰火中國1937-1952》(China at War)作者方德萬出生於荷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現任英國劍橋大學教授,為國際知名戰爭史學者,著作與編書約10本,幾乎都與(中國)戰爭史、中國共產黨史、中國海關史相關,本書為第一本正體字中譯。
方德萬表示,美國的中國近代史研究較少觸及戰爭史。他一方面因為來自曾遭兩次世界大戰蹂躪的歐洲,另一方面因為外祖父在二戰中的不幸遭遇,所以頗關切戰爭議題,可知其研究不只為了知識的興趣,更涉及家族史與生命關懷。因此,〈臺灣版序〉伊始詢問:
「你為誰而寫?」
回答:「『為自己而寫』是絕佳答案。畢竟,書寫終究是一種梳理自身想法的方式。」
此書「將抗戰放在戰爭演進的背景中來看」,探討三大戰爭──對日抗戰、國共內戰、韓戰──及其對中國與世界的意義與影響。作者不僅回顧歷史,並省思當今處境:「今日何謂中國?這個國家應該代表著什麼?以及究竟應該在世界中占什麼樣的位置?」全書史觀與內容自有中國現代史專家評論,筆者謹從一般讀者的角度記述若干讀後感,以及中譯本的出版與特色,提供讀者參考。
我曾數度聽齊邦媛老師提起,曾請王德威院士於赴劍橋大學演講之便,攜帶三本《巨流河》贈送可能有興趣的人。王德威向筆者提供了更進一步的資訊:該書為「2014年在劍橋演講時,推薦並致贈方德萬教授閱讀的書。他當時正在寫作《戰火中國》,希望找到最新的實例,齊老師的書讓他大喜過望。」
閱讀後對書中呈現的庶民角度與生動細節印象深刻,遂將《巨流河》與《陳克文日記 1937-1952》納入《戰火中國》,融時代歷史與個人敘事為一體,形成本書一大特色。誠為難得的文字因緣。
《巨流河》是齊老師80歲之後,出於不容青史盡成灰的心境,回首往事所寫下的一生遭遇。《陳克文日記》則是一位政府官員1937年至1952年動盪歲月的見聞與感想。陳克文日記涵蓋的年代與《戰火中國》完全吻合。齊老師回憶錄則涵蓋更久遠,由齊家在中國東北的三代家族史至她來到臺灣。二者一北一南,一女一男,一回憶一日記,交映互補。
這些個人敘事又與根據官方檔案與大人物資料所建構的歷史交映互補。檢覆英文索引,齊邦媛與陳克文各出現16次與21次,遠高於宋美齡的2次。
齊老師對海峽對岸的史觀,尤其抗戰史觀,多次表示不以為然。
撰寫《巨流河》的動機就是為走過的歷史留下個人的觀察與紀錄。她雖年事已高,但學問之心未減,尤其關心中國近代史的英文著作,對以往忽略中國抗戰的外國學界現象深感遺憾。我手邊的英文原版《被遺忘的盟友》(Forgotten Ally: China’s World War II, 1937-1945)就是她的贈書,認為可彌補以往研究的缺失,該書作者米德(Rana Mitter)正是方德萬的學生。
因此,得知聯經將出版《戰火中國》中譯本時,齊老師甚感欣慰。我向當時服務於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的老友張力提及此書,他說書中引用的日記正是該所出版。我將此訊息傳達給胡金倫總編輯,出版社特別購買此書供譯者參考。至於書末提到,齊老師與陳先生「也許見過面也不一定,而如果他們見過面,肯定會發現兩人在許多方面有共通之處,」經我向齊老師查證,她表示並不認識此君。
《戰火中國》除導論與尾聲共14章,分為四部:立國大業、歷史轉捩點、試煉、新中國。每章前的引句既有歷史文獻、兵法觀念、政治文字,也有宗教文本,甚至文學作品,出現最多的是克勞塞維茨《戰爭論》,因為當時交戰的中日雙方都接受他的戰爭觀。這些引文一方面展現作者的博學深思與觸類旁通,另一方面顯示戰爭涉及方方面面,和平更是得之不易、應善加守護。
綜觀全書,這兩份個人紀錄都出現於重要轉折點,以個人的遭遇、觀察與感想,為作者的論點提供具體細節,使其更形象化、立體化。作者藉由這種手法表現戰爭不再只是叱吒風雲、號令部隊的將軍以及政治、外交等大人物的大歷史與宏偉敘事,也包括庶民百姓日常生活中有血有肉的小故事。
對比之下,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後,致力建設新秩序,然而「關於大陸一般民眾如何經歷這段中國歷史的新階段,我們缺乏像陳克文和齊邦媛一樣的日記或是回憶錄一窺究竟,」尤其文化大革命期間,許多人為了避禍將文件「付之一炬,重要檔案也被嚴密管制」,加上嚴格控管意識形態,以致對上述歷史固守符合黨意的特定詮釋。這正是《戰火中國》有意挑戰的中國中心主義。
翻譯這類學術書籍除了卓越的雙語能力,專業知識也是必備條件,舉凡涉及的檔案、文獻、資料都須費心查證原始文件,以期忠實還原,而非僅依英文字面意思。何況在查核中文原始資料時,也是檢視英文原書是否忠實再現的機會,形成雙重任務。
譯者何啟仁職業軍人出身,先後畢業於中正國防幹部預備學校、海軍官校、政治作戰學校政治研究所,於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近現代中國研究中心取得高等研究文憑,並成為該中心博士生,目前任教於醒吾科技大學,並從事翻譯,為翻譯此類戰爭史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齊老師2018年4月26日寄贈《戰火中國1937-1952》時,附了一張貼紙:「Dear德興:近日兩個兒子帶來幾本China at War。我想你或有興趣看看他怎樣評到我的巨流河。寄上一本慢慢看。」
我依囑尋找書中引用《巨流河》之處,對照中文版閱讀,發現引用大致忠實,但難免少數英譯值得商榷,如把「助教」誤為「Assistant Professor」(助理教授)。由於英文原著註明引用出處,譯者得以查閱,並向齊老師求證,齊老師對譯者也有數處提醒。一些疑義經譯者向方德萬查詢,得到確切答覆,有時更肯定譯者的建議比原文更佳。這些都歸結於譯者的專業能力與嚴謹態度。可見譯者的角色絕非僅僅被動接收,而是可以發揮主動、甚至校勘的作用,使全書精益求精。
美國學術書籍出版皆經專家審查,聲譽卓著的大學出版社尤其慎重。此類小疵固然不掩大瑜,但可看出譯者在細節上甚至比審查者更仔細,印證了「譯者是最精讀者」(The translator is the closest reader.)。
除了此書的史觀、史實、戰爭觀,身為譯者、評介者與翻譯研究者的我,也感興趣於中譯本的特色,以及譯者與編者在文本生產過程中扮演的角色。這些主要見於中譯本特有的附文本(paratexts),如作者的〈臺灣版序〉、譯者序、譯注、編注。
〈臺灣版序〉言明讀者為「對中國戰史有興趣的中文世界讀者」。作者提到海峽兩岸學者在詮釋這段歷史時的偏重與遺漏;主張將抗日戰爭置於「長時段(longe duree)戰爭演進」的脈絡;以大歷史與齊邦媛、陳克文的個人故事交互為用,顯示「對個人層面的關注」;指出要「關照引人入勝的,戰爭記憶的跨世代傳承以及沉默的課題」,因為「這些課題對中國大陸背景逐漸褪去的臺灣而言非常重要」──此一提醒尤其值得臺灣讀者深思。
若說作者是既為自己而寫,也為中文讀者而寫,譯者似乎也是既為讀者而譯,也為自己而譯,最明顯之處就是〈譯者序:戰爭年代,和平想望〉:「戰爭時代」是譯書的內容,「和平想望」則是動機、也是願景。序言分享譯者的感想與反思:指陳戰爭的殘酷;提到汪精衛、張自忠、方先覺的前後生平,感慨歷史之弔詭與評價之不易;以歷史的教訓與和平的珍貴為結。
若譯序多少透露出譯者「以譯言志」,那麼譯注就是「以注輔文」,補充原文未竟之處,如人名、地名、戰役名稱與說明。有些譯注顯示譯者的軍事知識,有些提供背景資訊,更有中文資料的補充及校正。兩處引用齊邦媛與韓倞(Carma Hinton)的譯文標明出處,以示言必有據及文不掠美。凡此種種都體現了譯者的軍事背景、專業訓練、學術研究與認真態度。
同樣地,黃淑真的編注也協助讀者更方便接近原文,較多的是資料性說明,其他包括專有名詞的定義。值得一提的是,《巨流河》出版後,許多讀者感興趣於作者與殉國的飛行員張大飛之間的關係,甚至不只一組人馬希望能拍成影劇,均為齊老師婉拒。
《戰火中國》中提到兩人之間由「友誼變成愛情」,然而編注指出,「成書前有幸拜訪過齊邦媛老師,老師表示當時年紀太小,因此覺得兩人間的情感不算是愛情。」筆者不僅多次聽齊老師如此提到,並提供資料給編者參考。以上提到的這些附文本為中譯本獨有的特色,也是中譯過程裡譯者與編者對作者與原書的回饋與補充。
本文副標題「另眼看戰火中國」,一方面表示作者從長時段戰爭史的角度對三大戰爭提出見解,有別於歐洲中心觀與中國中心觀;另一方面表示筆者從非歷史專業的角度切入,觀察作者如何安排時代歷史與個人敘事,也從翻譯研究的角度切入,討論作者與譯者、原本與譯本的關係,肯定譯者的用心與譯本的特色。
張曉風在接受明鳳英訪談時感慨:「打仗的時候,除了戰場上的傷亡,還有大大小小不為人知的『戰場』。大歷史裡看不見這些小故事」。《戰火中國》引用齊、陳兩人的生命書寫,正是用這些小故事為大歷史憑添細節與血肉,既宏觀又微觀,既公眾又個人,既由上而下又由下而上,增加過往難得聽聞的平民聲音,強化了本書的論點與感染力。
總之,《戰火中國》除了專業的歷史學意義,中文讀者也可藉由中譯本,迅速、正確掌握作者對影響中國近代史至鉅的三大戰爭的分析與評斷,從戰爭史的脈絡更了解海峽兩岸的處境,希望不只鑑往,也能知今,並思索在大時代裡個人與國家何去何從。
《戰火中國1937-1952:流轉的勝利與悲劇,近代新中國的內爆與崛起》
作者:方德萬
出版社:聯經
出版日期:2020/11/05
內容簡介:「今日的中國,何以會是如此?到底是誰打贏了關鍵的戰爭?」也許,沒有誰的國家是真的。在建國神話的夢幻中,真相與謊言,都成了現實。這是課本中最混亂、難以卒睹、令人放棄理解的一段歷史,是一個政府走向潰敗、國家邁向分裂、人民必須受難,真相難辨的傷痛故事。過去西方學者認為中國在二戰無足輕重,但《戰火中國》作者方德萬指出,當眾人目光集中在歐洲戰場時,1937年至1952年中國正在打一場複雜的全面戰爭,不但要面對同時並存、相互拉扯的多股的外敵,還有同樣分裂並進的內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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